扶助銜接不暢、法源依據不足,每年 12 萬名家暴目睹兒創傷復原路漫漫


「目睹家庭暴力兒少」簡稱「目睹兒」,指雖未遭受暴力攻擊,卻透過直接、間接或事後聽聞的方式,目睹父母之間發生衝突的兒童或少年。

隨著《家暴力防治法》在 1998 年通過,並於 2015 年通過修正案,將目睹家庭暴力的兒少納入保護令範疇,顯示目睹兒議題正逐漸受到社會關注。然而,根據衛福部家庭暴力事件通報統計資料天主教善牧基金會(註)推估,臺灣每年仍有高達約 12 萬名目睹兒,承受著看不見的傷痛。

其中,為了讓外界認識目睹兒,善牧在 3 年前推出以目睹兒為主題的知識網站「SEE MORE 目睹兒復原計畫」專業版,並於今年 6 月公布第 2 階段「家長版」,未來將籌備「當事人版」,提供不同族群所需資訊,陪伴目睹兒擴大發聲。

善牧基金會 3 年前推出「SEE MORE 目睹兒復原計畫」知識網站。圖/SEE MORE 目睹兒復原計畫網站

目睹兒樣貌多元且細緻,及早介入及早復原

「其實,目睹兒面對的壓力,不少於受暴的成人。」天主教善牧基金會新北市小羊之家主任張曉芬表示,孩子在目睹家暴發生的過程中,難以表達出自己的不安,成人也不見得有心力去關注孩子,當孩子長期身處焦慮與恐懼的環境下,很可能會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

目睹家暴對孩子的影響相當多元,若依影響樣態來分,可分為「外顯」及「內隱」。張曉芬說,外顯如情緒躁動、攻擊行為,或明顯的抗拒、退縮、社交問題,甚至是親子的管教問題;而內隱的孩子,外在行為或課業可能表現很穩定,內在卻有非常多的焦慮不安及壓力,認知想法也可能逐漸會有一些扭曲,「人數雖多,卻更難被覺察到。」

若依學齡層區分,孩子的樣貌變化會更加細緻,尤其如果是在 0 到 6 歲兒童發展的黃金階段未及時介入,到了學齡期,孩子可能會發生學習適應不良、攻擊性反應、不寫功課、自信心不足等問題,她形容:「生理在長大,功能卻沒有跟著長大。」

當年齡一點一滴增長,孩子逐漸了解家庭狀況,開始冒出各式各樣的想法:「這個家沒有我不行」、「我這麼努力怎麼家裡還是這樣」、「我可以怎麼辦?」、「我的價值是什麼?」,有人會向次文化尋求依附關係,有人疏離家庭,有人因自己無力保護家人的挫折感所苦,選擇自我放棄,顯示孩子們在國小階段,已出現相異且複雜的樣貌。

Photo credit: Wang Fonghu on Visualhunt.com / CC BY-NC-SA

值得注意的是,目睹兒進入青春期時,經常會遭遇更大的家庭變動。張曉芬解釋,家長往往認為此時的孩子已經長大,可以好好面對父母的婚姻關係,因此出現離婚或受暴方離家的狀態。如此一來,孩子反而不僅不能專注投入同儕關係,找不到自我認同,同時還得面對家庭結構的變化。「我們輔導時,孩子就會更不願意談家庭。但要談自己,他們也不知道該談什麼,因為他們不認識自己。」

其中,有的目睹兒長大後會回頭成為施暴者,來反抗讓自己覺得憤怒的情境,出現世代之間的「代間傳遞」(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現象。因為孩子解決問題的策略或處理自己情緒的能力從未妥善發展,內在的混亂糾結與孩子一同長大,「當他們進入不同的關係時,在衝突中可運用的方式就會非常薄弱,可能會再現衝突。」因此,張曉芬呼籲,及早介入、討論目睹議題,就有機會在孩子幼齡時補強能力或扭轉認知。

看不見的隱形暴力,使孩子深陷焦慮無助

一般人對家暴的認知,通常僅限於肢體暴力,不過張曉芬強調,經濟控制、語言、極度疏忽對方、外遇等,也都是會在孩子心中留下創傷的「隱性暴力」。

綜合善牧過去接觸的個案,張曉芬提到,曾有一名媽媽婚前工作能力好、收入也相當穩定,婚後丈夫要求她在家中相夫教子。懷孕期間,其丈夫態度變得非常疏離,甚至在女兒出生後,每個月只給 3000 元家用,必須拿來負擔孩子的尿布、疫苗、飲食費等。離職育兒的媽媽憑 3000 元及過往積蓄,節省開銷一點一點花,直到第 2 個女兒出生,和丈夫協調後才願意提供 1 個月 5000 元,然而依舊不足以支撐 3 人生活,「她們受到很典型的經濟控制。」

「當時見到媽媽白天拎著一個便當來,和 2 個女兒分著吃,而且還要留著晚餐繼續吃。」她憶述,媽媽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陽光正向,看得出媽媽很努力在愛孩子,並且滿足女兒們的心理需求,然而,後來才觀察到,媽媽在家中的精神狀態其實相當虛弱,多數時候無法及時回應孩子的需求、很茫然,既不知道如何處理婚姻困境,自己也很懷疑:這樣算是受暴嗎?

在這個例子中,姊妹倆的情緒反應多是焦慮,看見媽媽回應不了就會很緊張,「她們見到我,會想看到媽媽一樣,一直會要我抱她們,要從別人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感。像這樣的暴力型態,乍看沒有很直接,但孩子其實可以察覺,甚至會受到氛圍和照顧者狀態的影響,產生自我混淆。」

「基本上,孩子從小到大,家庭的任何一種變化都會對孩子產生影響。」諮商心理師林純如提到,身邊的人要具備一定的敏感度去觀察孩子,因為還有很多不容易被歸類,卻會對孩子造成影響的家庭事件,「目睹兒內在的緊張、害怕及焦慮成分是持續不停止的。」

Photo credit: 可 樂 嘉 氷 on Visual hunt / CC BY-ND

扶助體系銜接不暢,目睹兒持續受

針對服務目睹兒遇到的困境,位於第一線的社工師小珮(化名)提到,最大的困難在於,目睹服務屬於自願性質,如果家長婉拒接受服務,社工也只好嘗試其他替代方法,例如協調社工是否能改為到學校去找孩子,若最後還是碰壁,也只能知會校方多關心孩子。

小珮坦言,許多孩子在接受目睹服務的當下,家暴依然是生活進行式,家庭關係不斷惡化,有的孩子堅持要在場保護受暴的一方,也因此經常受到波及。然而,由於傷口不大,在通報給政府的兒保社工評估時,對方會認為孩子生活環境雖有風險,但不至於要到安置或協助階段。如此一來,個案只能繼續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中,「曾發生家長在得知被通報後拒絕接受服務,孩子也會認為你為什麼把事情告訴別人而不滿,這些都是工作上較大的困難。」

張曉芬則針對政策面認為,目前很大的狀況在於「不同體系互相銜接、保護孩子的過程有漏洞」,例如孩子作為家暴事件中的證人,被迫捲入父母的司法訴訟衝突中,出庭作證卻對孩子的創傷影響很大。此外,過去還發生一名受暴媽媽拿到保護令後,帶孩子從 A 縣市搬遷到 B 縣市,然而 B 縣市的家防官卻打電話給施暴的爸爸,自爆母女倆在 B 縣市,呼籲爸爸不得接近,暴露受暴者行蹤。

張曉芬指出,事發後回頭釐清法源,發現雖有要求家防官對相關人士宣告保護令內容,卻沒有一部真正的律法去規範應由哪一方的家防官去施行,顯示政府的家防人員針對暴力議題的相關訓練不足,原因可能包括敏感度不高,以及法源依據不夠

如今政府的做法,傾向大家一起投入處理議題,可是當局給予的配備和訓練不足,包括學校被要求來照顧、輔導目睹兒時,也缺乏配備與資源。張曉芬說,近年政府大力推動目睹保護服務,也明白相關政策難以短期內十全十美,「不過我們在工作過程中,會更細緻看到孩子的為難。」善牧也持續在和衛福部、國教署等單位溝通,盼將系統間的橫向連接建置的更完整。

修復之路漫漫,學習在傷痕中走下去

「創傷不可能消失,也許會成為心中的傷痕,但至少要讓孩子知道怎麼和傷痕相處。」陪伴目睹兒復原的道路漫長,小珮說,個案平均要花 1 年至 1 年半的時間,如果父母尚處在離婚訴訟、糾紛,或互相爭吵還未分居的狀態下,復原期可能更長,「甚至可說根本還無法進入復原階段,因為孩子目睹狀態還在持續。」

法國電影《家戰》中,也探討了現代家庭婚姻和親情議題,談到目睹兒在經歷父母家暴、離婚到爭取孩子監護權的過程中所承受的困境,不少民間團體,包括善牧,都將此片當作教材。

電影《家戰》中文官方預告。影片/亮點國際 Spotlight Entertainment

依據過往經驗,小珮認為,孩子每天處在負面的環境中,最終還是要回歸家庭,因此大人很重要,目睹兒的家長也很需要幫助,然而要大人做出改變實屬不易。張曉芬也指出,有些家長本身即背負童年創傷,一路走來那麼多年,需要慢慢處理,「修復沒辦法速成,很難一步到位,但不可否認的是,很多狀態不好的家長,也在努力為孩子做出修正。」

面臨家庭紛擾不斷發生,對林純如來說,諮商工作的重點是要先幫孩子釐清「不是自己做錯事,只是父母不夠成熟,為了房子或贍養費而爭執」,將問題外部化(Externalization),使他們意識到「這和我無關」,同時也讓孩子知道家暴發生時自己可以怎麼做,或者狀況更嚴重時可以向誰求助等。

走到這一步,當孩子可以面對自我,以及眼前發生的問題時,「理論上也許不是最完美的狀態,但至少能握有一些應對方式,對自己有一些想法,對世界有一些看法,對接下來的事也知道如何處理。」林純如說:「有的時候,我們就是停在這裡結案,因為孩子要回到生活中,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註:天主教善牧基金會長期關注婦女兒少議題,提供兒少、婦幼保護、單親及收出養、新住民、防治人口販運服務。其中,以目睹兒議題為主體服務的小羊之家,提供個案輔導、兒童證人法庭等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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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玉婷
曾玉婷

Right Plus 記者,文字工作者。喜歡書寫和音樂。志向是真誠對待生活中的每個枝微末節。最近經常會想起:「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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