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酷刑系列】錯失少年受虐事實，獄中酷刑需多方防範／捷克 NPM 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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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隨著蔡英文總統即將就職，「監察院國家人權委員會」將正式上路。隨著人權委員會成立，也將討論依聯合國 《禁止酷刑公約》設立國家級的酷刑防範機制（NPM），例如「酷刑防制委員會」（參考人約盟說明）。
臺灣的 NPM 若成立，依公約精神將有權責經常性突襲訪查所有拘禁場所，包括老人養護機構、監所等，以及本篇的兒少安置機構。
本系列「捷克 NPM 手記」由人約盟邀請捷克籍律師、臺灣民主基金會前博士後訪問學人崔寶維（Pavel Doubek），分享他過往在捷克 NPM 工作的實際經驗。捷克 NPM 自 2006 年成立以來，至今已針對各類拘禁場所執行超過 340 趟訪視行程，也讓數以千計居民受到保護。
本系列由人約盟編譯後，Right Plus 獲授權合作刊登。我們期望以此系列讓臺灣社會理解國家防範機制存在的必要，也作為相關單位在實際運作權責與方法上的重要參考。
撰文／崔寶維（捷克籍律師、學者，曾任職於捷克酷刑防範機制）
譯文／蔡逸靜 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研究員
有鑑於兒少年幼且處於弱勢，當未滿 18 歲的人犯下刑事案件時，國家應採取特別的法律措施。
與臺灣《少年事件處理法》規定相去不遠，根據捷克《少年司法法》（Juvenile Justice Act），捷克刑法體系並不處罰 12 歲以下的兒童。介於 12 至 15 歲的少年雖得處以由少年保護官監督兒童行為、施以教育輔導等的「矯正處分」，以及將兒童安置於感化學校等機構中的「保護處分」，而包括財產刑、軟禁或監禁的「刑事處分」只能針對於 15 歲以上的青少年。（參考：【反酷刑系列】突襲訪視兒少安置機構，從人權角度辨識壓迫／捷克 NPM 手記）
原則上，只有在侵害性較低的「教育」途徑無用時，才能對少年判處自由刑。此外，捷克刑法也透過一些措施來緩和對少年犯人的處置。（註 1）特別是，獄方應將少年人與成年人分開收容，並提供他們額外的教育與輔導活動，包括教育活動（如數學與英語課程）、體育活動（健身房、籃球）、實務活動（如廚房實習）、圖書館、會見牧師等。
此外，少年收容人的待遇必須由一特殊團隊規畫執行，成員通常包括特殊教育家、心理學家、社工與教誨師（vychovatel）。
少年收容人在獄中是極為脆弱的一群，他們很容易成為監獄管理員與其他囚犯的虐待對象。在多數案例裡，要調查這類暴力行為並究責加害人是非常困難的事。監方應採取各式防範策略，包括確保收容的少年人數適當、聘用足夠的專業人員以提供服務，並迅速調查有關暴力或其他虐待的指控。若權責單位未能落實其職責，國家酷刑防範機制（NPM）即有責任揭發真相，敦促改革。
不過，這一次要和各位分享一個關於捷克 NPM 的「不成功」故事。其中，這個國家級的人權單位並未系統性的監測獄中少年的處境，反而是一個區域性的人權機構──歐洲防止酷刑與不人道或有辱人格之待遇或處罰委員會（CPT）扛起了這個角色。（註 2）
註 1：捷克《少年司法法》規定將《刑法》規定的自由刑期減半，且最高刑期不得超過 5 年。如果少年犯了極其嚴重的罪行，依《刑法》得判處無期徒刑等重刑時，少年法院可判處少年 5-10 年的自由刑。
《少年司法法》更強調，只有在考慮「個案情形、該名少年情況或先前已採取的措施」後，顯見其他措施顯然不能滿足刑法目的時，少年法院才得判處兒少無緩刑機會的監禁。
註 2：根據《歐洲防止酷刑、不人道或有辱人格之待遇或處罰公約》第 7 條，CPT 必須定期訪視成員國的拘禁場所，並發布訪視報告，向成員國的政府提供建議。各國政府則有義務與 CPT 合作，履行建議。CPT 可以說是歐洲的 NPM。
同一所監獄不同訪視， 發現不當對待事實
捷克共和國並未設立專門的少年監獄，而是在全國 35 所一般監獄中的 5 所男性監獄及 1 所女性監獄中設置少年部門，目前共收容 47 名少年與 7 名少女。
捷克 NPM 並未系統性的監測少年收容人的處境，最近一次訪視已是 2010 年，當時捷克 NPM 訪視了位於 Všehrdy 的男性監獄，以及位於 Světlá nad Sázavou 的女性監獄。
NPM 對 Všehrdy 監獄指出 2 大問題，並要求獄方改正下列作為。第一，由於當時其他監獄正在重建，高達 140 名未成年人被集中收容於此，獄方因此無法將具有侵略性的收容人與其他收容人隔離，也無法確保獄中的專業工作人員數量足夠。
第二，獄方沒有能力讓這些少年完成基本教育，或提供適當的中學程度課程。因為課程的修業人數有限，獄方甚至以少年收容人太麻煩為由，不願意讓少年登記上課。因此，絕大多數的少年收容人被剝奪了接受中等教育的機會。
除了上述 2 大問題，捷克 NPM 認為 Všehrdy 監獄的整體條件令人滿意，甚至在一些面向上讚賞獄方管理有佳。
然而，在同一年訪視了同一所監獄的 CPT 卻得到截然不同的觀察。CPT 代表團收到數件少年遭獄方肢體虐待的控訴，監獄人員疑似以打耳光與棍棒毆擊等方式來控管秩序與紀律；此外，CPT 代表團也收到幾件收容人之間的暴力事件指控，其中包括帶有性意味的羞辱。
CPT 代表團的訪視印象是：「在少年所處的單位中，收容人之間的暴力行為是獄中生活的特徵，此一問題源自獄中有限的人力與生活環境配置，使得多數收容人缺乏有意義的活動，也沒有工作人員適當監督。」
基於上述認定的不當對待情況，CPT 建議 Všehrdy 監獄的管理層應明確告誡所有監獄官，任何形式的不當對待都不容接受、並將受到相應懲罰；CPT 也建議捷克政府制定一項整合性的行動計畫，遏止 Všehrdy 監獄中少年收容人之間的暴力行為。
令人失望的是，捷克政府拒絕承認 CPT 的觀察，反而堅持國內相關單位所做的調查（包括監察使辦公室轄下的 NPM）並未顯示有任何「獄方對收容人」或「收容人之間」的暴力行為。
捷克政府也向 CPT 保證絕不容忍任何形式的不當對待，且所有發生在 Všehrdy 監獄的肢體暴力、霸凌或精神虐待事件都獲得及時的調查與處理。當然，CPT 並不滿意這樣的回覆，該委員會於是決定在後續 8 年持續追蹤這個議題，最終也促成了一些正面的改變。
多年追蹤杜絕獄中暴力
2014 年，CPT 對 Všehrdy 監獄進行了一場後續訪視。其代表團訪問了當時被關押在少年部門的 22 名少年，發現情形比 4 年前更加惡化。
CPT 代表團從少年身上收到一連串的控訴，包括監獄官對他們施加肢體虐待。這些虐待事件大多發生在少年的牢房與儲藏室中，主要是打耳光與毆擊，有時這些看守人員還戴著皮手套。
CPT 表示，這種透過肢體虐待與威脅來對待少年的方式，似乎是眾所公認的作風，少年監獄部籠罩著一種恐懼的氛圍。甚至至少有一名少年在與 CPT 代表團談話以後，立即遭到監獄人員威脅報復。
CPT 旋即敦促捷克政府應立即就前述指控展開獨立而全面的調查，並確保少年收容人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報復。然而，捷克政府卻再度向 CPT 表示，監獄管理局（Prison Service）已經對此進行了調查，並未發現任何問題；負責監督這些控訴案件的檢察官也未發現該局有任何不當行為。捷克監察使在 2010 年對監獄待遇「遠優於平均水準」的評價，更是三番兩次被捷克政府拿來自我辯護。
這些難以令人滿意的回覆，使得歐洲防止酷刑委員會的主席決定親自致信捷克政府，敦促其於 3 個月內詳細說明究竟採取了哪些具體改善措施。
這次，捷克政府終於回報了一些具體行動。在向少年確保其證詞不會被交給典獄長後，檢察官在獄方人員不在場的情形下訪問了 33 名少年收容人，多數少年的證詞也證實了獄政人員涉嫌非法行為的可怕事實。
捷克檢方立即下令禁止其中 16 名看守員與少年接觸，隨後共計有 18 名工作人員被調到其他不會直接與少年接觸的職務，幾名少年也被調去其他監獄。
CPT 在 2018 年再度進行了另一場後續訪問，確認捷克政府確實有在執行調查，並已採取了措施防範不當對待再度發生。
CPT 代表團請捷克政府進一步說明調查結果，以及對相關獄方人員施加的刑事制裁或懲戒。到了 2019 年 12 月，捷克政府通知 CPT，其中一名捷克監獄管理局的官員因濫用職權而被判處 2.5 年的有條件監禁，而另一名官員正在受到起訴。其餘涉嫌官員雖未遭到懲戒，但已有一些人自行離職或者被分配到部門內其他職位。
NPM 的重大教訓，與強化權責部門與公民組織參與
到底 NPM 在這個故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怎麼沒有發現 CPT 所揭露的嚴重虐待案件呢？
由於我當時還不是捷克 NPM 的一員，實在難以評論這麼久以前的一場訪視。然而我必須說，沒有一個監察機構能夠永遠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確，總會有一些 NPM 監測人員沒有發現的事。
然而，國家公權力卻可能濫用 NPM 的訪視結果來掩蓋自己的不當作為，就像我們在這個故事中所見。我認為 NPM 也應從中學到教訓，盡可能確保所有的調查發現都立基於札實的證據、保持警惕的態度，並且向其他良好實踐的國家學習。
我們也應當謹記，設立國家酷刑防範機制並非《禁止酷刑公約》中唯一指示的酷刑防範措施。檢察單位、獨立的司法部門、保持批判的非政府組織以及國際社會的監督，都是確保一個國家確實落實《禁止酷刑公約》的重要元素。
就像在這個例子中，CPT 的警戒態度讓人免於陷入不實的政府說詞。目前亞洲地區還沒有類似的國際監測機制可以監督臺灣的實踐情形，因此強化國內權責部門與公民社會組織的專業性與有效性顯得更為必要。
延伸閱讀反酷刑系列：
0. 酷刑不只存在歷史，更是當今社會的進行式：認識聯合國《禁止酷刑公約》
1. 【反酷刑系列】如何防止警方濫權與酷刑？全裸搜身必要嗎？／捷克 NPM 手記
2. 【反酷刑系列】從酷刑到人道監禁，捷克獄中的精神障礙受刑人／捷克 NPM 手記
3. 【反酷刑系列】借鑑捷克，國家如何防範老人之家與機構虐待？／捷克 NPM 手記
4. 【反酷刑系列】突襲訪視機構耗時耗力，國家酷刑防範機制如何擬定訪視計畫？／捷克 NPM 手記
5.【反酷刑系列】杜絕機構酷刑，國家防範機制如何規畫突襲訪視行程？／捷克 NPM 手記
6. 【反酷刑系列】突襲訪視兒少安置機構，從人權角度辨識壓迫／捷克 NPM 手記
7. 【反酷刑系列】突襲訪視移民收容所，揭發有辱難民人格的不當待遇／捷克 NPM 手記
8. 【反酷刑系列】突襲受拘留的孩子們，揭露高牆內的不當對待／捷克 NPM 手記
9. 【人權星期三】國家的良心與軟實力、政府內建的除錯程式——國家人權委員會誕生
10. 【反酷刑系列】精神疾病知情同意與強制治療的模糊地帶，仰賴有效的保障機制／捷克 NPM 手記
11. Right Plus 與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人約盟）合作專欄：權權之心
參考資料：
- The CPT, Report to the Czech Government on the visit to the Czech Republic carried out from 7 to 16 September 2010 (CPT/Inf (2014) 3)
- The CPT, Response of the Czech Government to the report of the CPT on its visit to the Czech Republic from 7 to 16 September 2010 (CPT/Inf (2014) 4)
- The CPT, Report to the Czech Government on the visit to the Czech Republic carried out from 1 to 10 April 2014 (CPT/Inf (2015) 18)
- The CPT, Response of the Czech Government to the report of the CPT on its visit to the Czech Republic from 1 to 10 April 2014 (CPT/Inf (2015) 29)
- The CPT, Report to the Czech Government on the visit to the Czech Republic carried out from 2 to 11 October 2018 (CPT/Inf (2019) 23)
- The CPT, Response of the Czech Government to the report of the CPT from 2 to 11 October 2018 (CPT/Inf (2019) 34)
- Public Defender of Rights, Annual Report 2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