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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寶瓶文化於 2025 年 1 月出版《街頭的流離者:一名街頭社工與無家者的交會微光》。作者楊小豌出身社工,作為一位年輕的助人工作者,她回到家鄉臺中擔任「台灣國際禧年關懷協會」的社工,亦經營日間關懷據點「平等街小站」,關懷街頭的人們。
她將街頭視為教室、在街上相遇的人都是老師,她將助人工作的旅程和故事記錄下來,以文字直面街頭的貧窮、離散和力量,想告訴讀者「他們的故事,其實也是我們的故事」。
本篇選自書中〈當一個女生在街頭流浪〉篇章,呈現女性在街頭生存的樣貌,以及她們的恐懼和選擇。
在各地的露宿者中,性別比例的懸殊一直都是常態。根據衛生福利部統計,女性大約占所有露宿者的 1/10,然而,實際上沒有穩定居所的女性人數遠超過調查能掌握到的數字。
許多女性不得不來到街頭露宿,可能是因為在原生家庭或伴侶家中遇到狀況,或因遭到家暴、被家庭驅逐,或患有精神疾病而不得安住。且受限於傳統「重男輕女」或「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許多女性較缺少受好教育與職業技能培養的機會。
然而另一方面,在街頭以男性為大宗族群的生態之下,女性或老人家身在其中的危機感更高。我曾在公園親眼目睹幾次流血衝突或是酒醉騷擾的現場,即便有監視器與保全巡邏,仍然令人心生畏懼和警惕。
成為街頭的陪伴者之後,我接觸到更多有著不同面貌和故事的女性露宿者。在她們之中,身心障礙的比例偏高。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而立體的生活風格。
涵涵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子,光聽她的娃娃音和童趣的表達方式,無法判斷她的歲數。當她摘下口罩後笑開來,見到她缺了許多顆牙齒的笑容,才讓人驚覺她反差的年齡。
她經常穿著寬大的長裙,獨自拖著笨重的皮箱,總戴著醫用手套,掩蓋長期困擾她的皮膚感染。平時她行蹤神祕,多半尋覓較隱密無人的地方過夜,唯有在固定發放物資的地點周圍,才有機會看到她的身影。
有時涵涵會多留一些食物,要帶到家附近的車站交給親人,或是帶去露宿處,分享給其他街頭上的老弱婦孺。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無家者群體中,大部分女性都展現出對於肢體接觸的高度防備和反感,涵涵有點不一樣:她在互動中習慣展現一種親暱,但笑容的背後卻可能潛藏著極大的壓抑或不適。有時我們會收到涵涵傳來訊息控訴誰碰到她的身體,她不喜歡這些肢體接觸,但又因為害怕得罪人而不敢提出。
我們作為陪伴者,雖為她打抱不平,想制止那些讓她不舒服的人,但我們終究沒辦法時時保護她。
有天涵涵神色侷促的搓著雙手,說起自己最近一次在街頭遭受暴力對待的經歷。這絕非我第一次聽聞她遭到暴力,因而在聆聽的當下,我沒有很強烈的情緒反應,也沒有急著和她釐清事件、討論是否尋求法律途徑協助。我就只是看著她的眼睛,靜靜地在傾聽中試著理解她。
「我跟你說,那個流浪漢會打我是因為,我有領殘障卡(編註:現為身心障礙證明)。醫師說我腦袋這邊有問題,害我沒辦法好好表達心裡面想說的話……」
在街頭,肢體或性暴力是潛藏的危險。許多女性無家者會選擇依附在更有權勢的異性身邊,或是剃平頭、打扮得較為陽剛。甚至把自己弄得髒髒臭臭,以避免被接近。
若女性露宿者願意和我們建立關係,我和工作團隊的夥伴會試圖詢問她有沒有入住庇護機構的意願。如果有的話,便會聯繫臺中唯一一家女性街友的安置機構——「慈善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約時間見面評估。(參考:街頭的女性,與貧病交迫的迴圈/專訪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
該協會因為看見高比例女性無家者同時面臨精神症狀的困擾,在庇護期間透過固定的醫療協助及陪同、安穩的居所與溫暖的人際關懷,逐漸穩定其身心狀態。
其中有些人在固定治療一段時間並確診身心障礙後,經由協會的資源連結,得以順利入住康復之家等精神復健機構;有些則順利與症狀共存,並找到工作,順利存了錢租屋。
但也有很多時候,我們接觸到的女性露宿者不僅抗拒庇護機構,也拒絕醫療資源。除了因為對於團體生活的排斥,也因為處於思覺失調症的發病狀態,其中的症狀之一便是「缺乏病識感」,而對現實有所曲解或深陷被害的思維,認為醫療體系也都是傷害她的一部分。
還有一部分女性寧願選擇保留眼下的資源連結和生活模式,也不想承受未知的風險或是參與固定的團體、或外出尋找工作——我發現這樣的女性多半來自功能較不完整的家庭,有更長的流浪歷程。
例如涵涵,她在街頭打滾已有多年,認為自己和其他人並不一樣。她常說:「我不是街友,我有家欸!只是不能回去,我家人會打我!」
因為涵涵幾次與不同男子未婚懷孕,弟弟對她非常反感,每次見面都會一言不合就掄起拳頭,夾在中間的母親疲憊不堪,只能默默希望她在外有個好的歸宿和工作。
當家比外頭還要危險,涵涵選擇用露宿街頭的方式,維持生活的平衡。
「你怎麼不害怕我們這些流浪漢?我覺得很丟臉。我也想要有個家,根本不想流浪,我想找到對自己好的人啊……在外面會被罵說:『一個女生怎麼在這裡流浪?』遲早還可能被強暴,所以晚上聽到有人走過去的聲音,我就怕得爬起來,再也不敢睡。我覺得很孤單、很害怕,也對未來很恐懼……」
涵涵的恐懼絕非憑空想像。根據衛生福利部性侵害事件通報統計,2023 年有超過 9000 人遭受性侵害,其中超過 8 成為女性,在這之中有 1112 位被害者為身心障礙者,當中又以智能障礙(400 人)、精神疾患(299 人)占最高比例。
有許多無家者也認同「女生不該在街頭拋頭露面」的價值觀。而女性無家者因著獨自生活所面對的種種恐懼未知,更想找到可以依靠和相伴的伴侶。
「想找到對自己好的人,能夠安心的住進房子裡生活」,這樣的心情是許多街頭女性共同的渴望。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看見自己露宿休息的樣子,也是許多街頭女性的顧慮。
恐懼與孤單,驅使部分女性無家者兜兜轉轉依附於當下對自己好的人。
在街頭很常聽見誰和誰「逗陣」,意思是在一起,合則聚,不合則散。於是當一些別有意圖的人來到街頭釋出善意,願意接納她們回家共居,有一些女性很容易交付信任,卻因而時常錯信他人、遭到錯待或害怕拒絕等,使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在街角露宿多年的阿雲姐曾經和吸毒的男友同居,幾次男友毒癮發作都把她打得鼻青臉腫,她不得不暫時回到街頭避難。但不用多時,又看到她開開心心地說要去跟「逗陣ㄟ」一起睡。
男友入獄服刑時,阿雲姐不甘寂寞,養了一隻又一隻的天竺鼠在街頭陪伴她,一下子說被偷走,一下子說被環保局清除。我看了很介意,認為這樣的生活環境是對動物的虐待,尤其氣憤寵物店僅顧著販售「商品」,都不會評估飼主的能力。
「有什麼辦法?我很孤單,想要有人作伴啊。」剛以幾百元又買一隻新鼠的阿雲姐回應道。
除了性暴力,讓人苦惱的還有沒做好避孕措施的性行為。我們認識的幾位女性無家者都曾生育或人工流產掉不只一個孩子。
倘若生下來了,也因為沒能力或沒意願撫養,而交由社會局安置、送養或家人協助。
阿花姐生了 2 個孩子,後來便獨自在外頭繼續過著不受拘束的生活,孩子留給母親及有緣的新家庭照顧。
當初她逃離了家暴的男友,來到街頭露宿。可是後來「逗陣ㄟ」的伴侶卻是與前男友相似,有「白天」和「黑夜」2 種模式。
白天模式如暖陽,阿花小鳥依人地依賴著男友。她因為生病而必須坐輪椅,男朋友也任勞任怨地陪伴在側,幫她排隊領取物資、用做粗工賺來的錢幫她繳醫藥費、承受她的脾氣,瞻前顧後的協助一切。
然而當黑夜模式開啟,男友遇到了互相請酒、喜歡熱鬧的街頭朋友,便不再是白天溫柔有禮的樣子,過往人生所經歷的痛苦,透過酒精,以最不堪入耳的穢語呈現。幾次喝得失去理智,除了和酒友爭吵打架,也對阿花粗魯以待。
再回到白天模式,兩人又再度互相依靠。看著他們,我總覺得像看著一對遍體鱗傷、卻又熾熱浪漫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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