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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學習原本是件快樂的事:青年求學到中年職訓,如果我們的熱情能被守護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其中一個存在的定位,是經驗者擴大機—— 由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特殊經驗者、倖存者以第一人稱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讓所有的經歷都不再被代言。

精神失序者李昀曾於 2021 年 8 月在多多開啟專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有受苦的感受、求醫的不順遂、難以被理解的絮語。

這一次,她以【航向樹冠層】(作者註 1)回歸,想藉由書寫,體現人如何在不同的現場被遺漏、誤解,最後被宣告發瘋;常常被認為「胡言亂語」的精神疾病經驗者,又如何發展出屬於自身的文化,讓環境適合所有人,而不是強迫人扭曲自身的特質?

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世人了解:精神病人的需要和想望與所有人都類似,但又各自不同,精神病是個遭遇,不是既定角色。

中年失業後,我報名了政府開設的職訓課程,目標是轉職為工程師,因為工程師比較多居家工作或是彈性工時的機會,這樣就算我的精神狀態導致我時不時有出門的困難,也不會因此丟掉工作。

電腦對我來說是遙遠的事,在我小時候電腦並不普及,使用的是撥接網路和陽春的硬體設備,那時有電腦的家庭不多,主流教育也阻止小孩接觸電腦。

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時代,學東西都要看書,很多學電腦的書籍甚至是原文書,最後我聽話的讀書升學,不浪費時間玩電腦,到現在反倒被嫌科技白癡,沒競爭力。

但我也沒有太怨嘆,反正科技不斷在進步,現在開始學,還是有機會跟上大家。

但我沒想到適應「按表操課」的作息,是我更大的困境。職訓班裡,每個人的座位距離很近,一整天的課程,也要求長時間維持專注力,我還沒克服適應問題,課程就走了好遠,讓我彷彿回到就讀高中時的地獄。

我的高中有意識的減少校內「理科類組」的人數,因為一樣的大考分數,文組比起理組能上榜的學校更「好看」,榜單亮出來對學校名聲有利。

所以,學校理組班的考試刻意設計很難,以當掉 1/3 以上的學生,迫使學生為了湊滿畢業學分轉去文組。我就是那差點無法畢業的 1/3,看著飆速的課程和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不斷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能力學習喜歡的科目。

同樣的事也在我參加職訓時發生,某天我電腦出現問題裝不了軟體,我問了老師好幾次,對方卻忙著趕進度無暇顧及我,最後就是課程上了大半,而我還留在原地。

當下與過去累積的情緒讓我快哭出來,除了挫折感,還有想到轉職失敗的話,我將面對的就業與經濟壓力。

當下我很想逃跑,但職訓會盯學員的出席率(缺席一定時數比率就會立刻退訓),被退訓的話,我真的會一無所有,所以只好衝下樓去超商買酒灌醉自己,再勉強坐回教室內。

需要支持卻「被勸休學」、朋友們失學後的職涯困境

我還記得國中做生涯調查時,我選的主題是「木工」,因為我撿拾樹枝廢材,為自己做玩具弓箭或是雕刻,那是我當時最大的興趣,而木工的薪水看起來也不錯。但我得到的回應是,人家不會用女生,而且木工很辛苦,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放下一件一件我喜歡的事情,以免被說浪費錢,或是浪費時間。因為熱情方萌芽時,就會立刻被四面八方潑冷水,稍有成就也會被家人酸,所以我始終覺得自己很爛。

即便高中時我拿了校內文學獎,我只認為是運氣好,因為我認為我根本沒有文學方面的才能。所以我不喜歡學東西,因為學習就是一連串的打擊與無能為力

即便學習喜歡的東西,我寧願跟別人說我只是隨便摸摸、看看,或是說「我就爛我不會」,來守護自己微弱的自尊與熱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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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李昀

我不怪家人要求我念書升學,因為升學的確是條比較「好活」的路。

我爸當年為了幫家裡還債,高中輟學,即便他後來自學電腦電機,和各式各樣的技能,僅有國中的學歷仍讓他求職時永遠進不了面試這一關。

他從小跟我說,文憑只是張紙,學歷不等於實力,一點都不重要。但看著他,我深知那有多重要。所以即便我在大學被學校自殺通報,一連被老師、教官、心理師等人洗腦、勸說我休學,但我死也不肯休學療養。

學業不是我當時的壓力來源,我的狀況也沒有影響學業,所以我仍然準時順利畢業。

多年後我才知道,學校進行「自殺通報」時,也會同時進行「校園安全通報」,所以通報過後,除了我的隱私會被校方曝光,讓我身邊的同學、家人知道,並要求他們監視我,校方本身也會多出很多事務壓力。一旦學生休學,學校的責任就解除了,所以對校方來說,讓學生休學是比幫助學生更好的選擇。

我身邊很多朋友,都是這樣被勸休學,最後無法復學、失去學歷。

很多人甚至只是憂鬱或低潮就被勸退(休學)。因為校園中協助身心障礙學生的相關資源(例如資源教室、學生助理、學費補助等)要有身心障礙證明或特教身分才能使用,不少因為憂鬱、低潮等心理狀況,而影響到日常學習的學生,也因為沒有障礙證明而無法延長修業年限,時間到就會被退學。

這些朋友很多去了酒店陪侍產業工作,酒店不用出席穩定,也不看學歷,是少數願意對我們展開的機會。但身心壓力與風險更大,遭受的社會汙名也更多。

其他的人努力找其他工作,只是不健全的職業重建系統(作者註 2)和社會,可以媒合到的職缺,多是低薪、低成就、高勞力的工作,像是清潔工或是派報舉牌工,加上服用精神科藥物導致體力和腦力流失,能維持工作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從小面對學習挫折的學生,就讀到高教仍「沒人知道怎麼協助」

多年後我和在「資源教室」(編註)工作的朋友聊到這些事,他說,他任教的私立大學喜歡招收學習障礙或情緒障礙的學生,因為招收其他障別需要花錢改善建築無障礙、硬體設備,但招收情緒障礙學生,並沒有硬體認為需要被改善。

每招收一個特教學生,教育部每年就會補助學校 3 到 4 萬元,增加學校收入。

除此之外沒有老師知道這些學生要怎麼協助。其他障別可以請學習助理,準備點字教材、課堂手語翻譯、聽打服務等,但心智與精神障礙學生的狀況差異太大了,也未有正式的服務被設計與提供,校內可以配合心理師讓學生做諮商,但在學生學習與生活上的支持,卻完全沒有。

學校面對情緒障礙學生,最常處理的是學生因為低潮出不了門,或是因為恐慌等各種原因無法進教室上課,而導致缺勤的問題。但處理方法也大多是和授課老師求情(不計課堂缺勤),對於具體的學習支持方法,則幾乎沒有。

我朋友燃燒熱情幫學生一個個補習、協調各種合理調整的方法、把學生組成支持社團,讓彼此可以有歸屬感。但這完全占用我朋友的個人時間,學校拿再多補助也不會多聘一個老師來幫他,而等他撐不住時,這群學生又要被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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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李昀

另一個朋友在某後段科大資源教室工作,他說家長把學生送來,多是為了希望孩子取得大學文憑。但是學校沒有因應學生身心狀況來做課程調整,使得臺上老師努力講課,但學生聽不懂這些抽象語言,不是低頭滑手機就是翹課不來。老師很挫折,學生也是。

他說這些學生在過去沒有獲得合適的教育,學東西的挫折感導致他們對課程興趣缺乏。大學課堂教的東西與他們生活距離遙遠,未來很可能也不會用到。

他說班上學生無論男女大多剪短髮、穿著寬鬆衣物,因為家人會選擇「好整理」的衣服給他們穿。他們對外形沒有太多概念,因為一直以來沒有選擇的機會。

但是「衣物的選擇」這類生活教育,比起課程知識,是件與他們切身相關、好懂且有趣的事,也是職場面試的一大重點,卻沒有機會被好好的學習。

朋友說,他不確定高教該做到多少,理論上高教是要支持學生學會專業知識,但實際上,光是處理學生過去累積的挫折、耽誤的學習進度,就花費了所有時間。

我們不用很厲害,但可以一天比一天更厲害

職訓課讓我痛苦,我想是因為我腦中想的全是競爭與求職等充滿壓力的事。

如果學習不是跟報酬與成就綁定,學習本身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中年轉業很辛苦,但沒有人一學就可以變成工程師。程式語言非常有邏輯,過程中有種解謎的趣味。如果寫對了,就可以變出很多功能,有種創造世界的成就感

我還是很希望轉職成功,但我需要放慢腳步,在此之前,要先學會欣賞,與找到繼續下去的動力。

像我阿嬤,在戰後辛苦的歲月讀過幾年小學。上學讓她生活更苦了,因為清晨和下課後還要幫忙家裡。但阿嬤說,那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因為那幾年的基礎,阿嬤能夠識字,然後能讀懂報紙電視等,整個世界都向她展開。

阿嬤的字練得很美,小時候她會一筆一筆在月曆紙背面教我寫字,說要好好讀冊(臺語,意指「讀書」),聽老師的話。

每件事一開始總是困難的,但每學會一件事,就會有扇門向你打開。那些微小萌發的熱情,只要可以好好守護,就有機會帶領人走得更遠。

不要把這些火苗撲滅了,我們不用很厲害,但可以一天比一天更厲害。

學習不是為了成為多了不起的人,而是在一步步的累積中,發現知識的美,也發現一路走來的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延伸李昀【航向樹冠層】:李昀/復原在說什麼:不是「治好」,而是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延伸李昀【遺失名字的人】:
1. 李昀/沒有人想生著痛苦的病
2. 李昀/得先是個好病人,才能換得好對待
3. 李昀/受苦的四序
4. 李昀/向外交手的過程,醫療總是在那裡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多年之後,決定不當精神病人,不說很多專業的術語,把人彈開。過去種種,我想重新開始。

議題是來自生命的深度理解,所以最重要的,是讓更多人可以進入。

希望這些體會,能讓更多更多人知曉,待哪天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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