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精神病人正在被殺:忽視、誤診與暴力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期許自己的存在能有3種意義:堅守媒體價值、累積產業知識、擴大經驗者的聲音。其中,經驗者的聲音幾乎是最具挑戰的。

那些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經驗者或倖存者,在各種邊緣甚至受壓迫的場域中,早已習慣了安靜退縮,即使勇敢開口,也難以翻越眾聲嘈雜。而對多多來說,則近乎一種類社工的陪伴,比一般作者更需要理解、需要接近,必要時甚至毀棄重生,讓書寫一次次歸零。

這次由精神失序者李昀開啟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我們祈願文字的力量能在這裡一次次拉近彼此、成為包容歧異的起點。

許多年前,我在醫院工作的時候讀到一個統計,是關於思覺失調的病人平均壽命比一般餘命少 10 年左右。理由是較糟的經濟水準與生活品質,以及大量的誤診與錯誤醫療所造成。

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哈,這是美國的研究,臺灣人哪敢承認?第二個念頭則想,以平均餘命且只以思覺失調來算都太限縮了。誰不知道精神醫療藥物會引起大量的糖尿病與失智症等認知功能障礙?

健康餘命少之外,更多人是被監禁在精神療養院中遭受不當對待,只看壽命都太過寬容。何況只要健保或病歷資料中,有精神科的就診紀錄,幾乎所有的醫生都會開始胡亂猜測你的心理問題,而非認真思考身體的狀況。

這種身心二元,以及分科不相通的邏輯並不是問題形成的主因,而是排山倒海的汙名和成見,以及可以使醫師便宜行事但無所究責的錯誤診斷所成。

越是了解西醫的遊戲規則,就越是對於醫療體系失望。診斷像是宣判,無論判吏怎麼寫,都沒有討論與推翻的空間,而下一個法官就會沿用這個判決,並用他們的內部語言私下決定你的生死。

也就是說,除了他們可以用很多術語來保護自己免於刑罰,更可怕的是,你會看見自己的生命就這樣在別人股掌中死去,但沒有任何辦法停止這臺死亡列車。

Photo by gustav soderstrom on flickr @ CC BY-NC 2.0

壓力大、想太多,難道是萬病之源?

我的診斷是躁鬱症。

自從被診斷的那天起,之後無論看哪科,身體上的病痛都很容易直接被忽視,我的陳述也常不被相信,只會說我是因為壓力大想太多,有時甚至所有檢驗都沒做就輕易打發我。好像我是一個只會有壓力、不會生病的人,又好像模糊無法定義的「壓力大」可以造成所有症狀一樣。

舉個例來說,前陣子我疑似因為陰道感染,造成骨盆腔急性發炎,發現時緊急從急診打多種抗生素,然後等到病床後住院了 5 天。

嚴格說起來不能算等到病床,因為斷層掃描發現患部發炎之後,沒有理學證據可以說我是婦科造成,所以我被收到了腸胃科,而且一時沒健保病床,所以與 3 個大嗓門的阿伯同房。但總之,我很慶幸,急診的醫師願意相信我說的症狀是真的,並安排檢查,不然我早就掛了。

可是在此之前,我已努力看了 4、5 個不同醫院與科別的門診。其實我早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也努力迂迴的跟醫生們講了,但得到的結果就是:「你很健康。」否認我身體上的感受、覺得是我幻想出來的,然後叫我不要想太多。

這個「你很健康。」是最後一個門診醫師說的,後來我因此氣到直奔急診才撿回一條命。他還正好是某知名私立醫學中心的婦女疾病權威,卻連內診或任何檢查都不做,只擔心我發燒是因為染疫、會讓他得 Covid-19。

在判斷不是新冠之後,無論我迂迴的說明種種典型症狀或是最後直接攤牌,或還是委婉地說:「我猜我有陰道發炎的可能,可以幫我檢查一下嗎?」但他只說了句「你很健康。」就將我趕出診間,甚至沒有開藥。

誤診難免,但連問診都不被取信,真的已不是誤診,而是殺人。

Photo by gustav soderstrom on flickr @ CC BY-NC 2.0

再舉那個陰道發炎的事。我後來去掛感染科,想說比較有整合和侵入感染的觀點,總不會把我掃地出門。但我無論怎麼說,醫生只說我「沒事」,只是「壓力大」。

即便我舉證舌頭上的鵝口瘡是白色念珠菌感染的徵兆,他連看都不願意看。最後我只好搬出大學碩士級研究助理的工作證明,他才勉為其難的看了一下,然後說:「對,口腔有感染的跡象,但一般人不會這麼容易感染,你要不要自費驗看看愛滋、梅毒和淋病?」

老實說,程序反過來我可能會來驗一下,即便我沒有暴露的風險,但掌握健康狀況不會吃虧。但就是,這種硬拗的賣藥感時在太糟。

我一些長輩聽到我的這段故事,紛紛罵我說,你不該這樣跟醫生說話。但我其實想方設法用各種方式說話了,我比誰都希望疾病被救治,那到底我該如何說話?哪些才是醫生愛聽的話?難道我要一個個調查分析投其所好,才有被醫治的可能?

持續發生的恐怖故事

查詢網路上針對臺灣醫療誤診率的研究,結果從 30% 到 60% 不等,這些研究的精確性絕對待考證,因為疾病的演化或是直接往生,絕對查不到正確數字。但我們就低估抓 25% 好了,那每看 4 次診就會有一次是錯的。

錯誤沒關係,但方向要對。不是每個病都可以被醫治,但也不是精神病人就不值得被醫治。

我想起朋友跟我說的荒謬故事。

她有遺傳性的高血脂,從高中就開始有這問題。高血脂除了控制飲食,其實藥物的效果很好,所以她去大學附近醫院看門診。原本門診醫生看都不看一眼就打算直接開藥了,結果留意到她前 6 次健保紀錄上有精神科門診,就開始高談闊論,說我朋友的精神狀況是壓力大、祕密太多什麼的,才會有這些問題。

Photo by gustav soderstrom on flickr @ CC BY-NC 2.0

我朋友聽了半小時的大道理後才走出診間,她拿著原本開的藥,吃下去症狀就解除了,根本和精神狀況無關,而且她雖然看精神科,但輕度憂鬱並不會導致這些狀況。

這些都是好笑的故事,但我聽到的更多是說身體不適、這裡痛那裡痛。因為精神科藥物常讓人認知減退,外加昏沉、看起來笨笨的,又因副作用常有代謝症後群或其他如白血球問題等身體狀況,所以疼痛不適自然會被忽略。

而當發現時,好一點是直接往生,慘一點是重病癌末昏迷,折磨陪病家人和自身至死。而這些人,很多甚至不是思覺失調發作或有溝通上的困難。這些恐怖事件持續發生。

精神病人卑微的呼籲

此外還有一種思維,就是精神病人全丟給精神科就好。

前幾天我疑似骨盆腔炎復發,低燒多日,獨居的我努力撐起身體去急診,向醫師描述我的症狀,也簡述了上次住院的情況。

結果急診內科竟然說,一般感染會自己好,雖還是不太願意,但在我的詢問下採了血,然後竟然轉而照會了精神科醫師。於是我就被 8 個壯漢壓倒在病床上綁起來,他們沒有名牌識別,且一邊訕笑一邊壓住我的喉嚨和口鼻呼吸,一邊綁與毆打我。

雖然我說我無法呼吸了,但沒有人停手。由於當時我「情緒激動」,所以在我仍然在被綁掙扎時,有人硬是胡亂向我手臂插了一針(因針頭在肉內攪動,差點斷在裡面),然後我昏睡一夜後,醒來就被打發走。

直到離院後的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血檢報告,僅帶著滿身瘀傷付錢離開。

Photo by gustav soderstrom on flickr @ CC BY-NC 2.0

精神病房有多暴力,相信這裡不須贅述。但看個急診還被丟給精神病人 SOP 式暴力對待,真的很冤。我沒說的是,那天我真的很想死,之後的日子也都活在一種恐懼暴力與絕望中,因為我真的不知何時會被抓去打。

曾經有人提議,找比較熟門熟路又意識清晰的精神病人同儕陪診,會有用嗎?但很顯然,我就是那位意識清晰的同儕,卻仍然沒用。那,用整合門診的方式處理好嗎?但整合門診整合的是相關科別不是身分,而精神病人也需要(所有醫事人員最愛的口號)「全人照顧」,不是嗎? 

身為同行真的對醫療要求不多,就好好聽主訴,好好看病就好。該做的檢查不要因為健保點數滿了想省,也不要覺得即便意識清醒、沒做什麼事,總之就丟給精神科處理,這樣就好。

這樣卑微的呼籲,在臺灣竟然還是天方夜譚。精神病人正在被殺,惡意的,謀殺。

延伸精神疾病與醫療:
1. 縫隙間的善意: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生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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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李昀/當診斷做為一種救贖性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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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錯置的愛與各自的孤單,我們如何成為新的家人?/帶病生活專題講座


首圖/by gustav soderstrom on flickr @ CC BY-NC 2.0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具有重大精神疾病與心理諮商背景,同時是病人也可以是助人者。在乎人與人之間善待之可能,與討論痛苦的質地與遞延性。

相信受苦與障礙是發展關係的本質,亦是群體的開始。除此之外是個非常懶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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