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報告還是平行時空?原住民、移工、難民處境,官方與民間各自表述/ICERD 國際審查2
編按:本專題由台灣一起夢想公益協會部分支持,Right Plus 多多益善獨立製作完成。
臺灣最早通過的國際人權公約《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公約》(ICERD),在今年 4/22-4/26 召開首次國際審查(註 1)。ICERD 的核心精神在於,無論種族、國籍、血統等,所有族群的人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
註 1:臺灣獨有的人權公約審查機制
國際審查是一個國家重要的「人權體檢」,也是國際人權公約要在國內落實,其中一個重要的過程。原本,世界各國若成為人權公約的正式締約國,需定期向聯合國繳交報告,包括政府/民間團體/NGOs/國家人權機構等,讓人權專家檢視國家是否遵守人權公約、告訴政府要具體改善的地方。
但臺灣因為已經離開聯合國,無法以官方身分參與聯合國事務,因此改以定期提交報告並邀請人權專家來臺的「在地」機制,每隔 4-5 年(視公約的不同),跟政府部會和民間團體一起進行長達數日的現場審查。
也可參考多多益善過去報導過的,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國際審查、兒童權利公約》(CRC)國際審查等,或收聽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和多多聊審查。
4 名來臺審查的國際人權專家,針對原住民族、移工、移民與難民,以及我國即將推動的、第一部跟 ICERD 息息相關的「反歧視法」展開討論,最後統整出 89 條結論性意見,督促臺灣政府改進。(參考 ICERD 國際審查1:塵封半世紀、我國首部人權公約)
審查前,政府與民間團體都需要向國際審查委員提出報告(國家報告與民間平行報告),反映臺灣各族群現況。然而從報告內容到持續數日的審查現場,以及雙方回應委員的提問等,所反映的現況經常南轅北轍。
也因此,在審查最終日的官方記者會結束後,十幾個原住民族團體、移工工會、人權倡議等民團也冒雨趕至行政院前召開民間記者會,呼籲政府正視國際委員建議、實踐公約精神,讓「人權立國不只是口號」。
「政府應跟原住民族對話、充分協商及合作」
數千年來,原住民族都生活在臺灣這片土地上,迄今面臨無數挑戰,包括土地、語言、健康、身分認定、漁獵與狩獵等傳統文化傳承等議題,皆是在審查中被大量討論的重點。
然而,跟這些議題最息息相關的原住民族人,卻總是難以參加相關政策的制定與討論、決定自己的各種事務。就連委員也在結論性意見中屢次提醒,任何法規調整、政策制定與推動前,「政府都應與原住民族展開對話」、「跟原住民族充分協商及合作」。
審查時,我國主要推動族人事務、隸屬於行政院、本應成為族人和政府之間橋梁的「原住民族委員會」,提到修法或推動政策時都有召開座談徵詢族人意見。然而,臺灣原住民族青年公共參與協會、原住民族青年陣線成員 Savungaz Valincinan 直言:「我們作為倡議團體,常被晾在一邊或拒於門外。」
Savungaz 說,許多原住民族倡議團體雖然不是族群代表,但從 2013 年起陸續參加國際公約審查,也長期協助族人跟國家對話,累積了可供政府增修政策的參考。然而,面對原民會時,倡議團體卻常連主動詢問能否參加討論都被拒絕。
曾參加原民會工作小組會議的東吳大學法律系教授胡博硯,指出許多出席政策會議、具有決策權的都是學者,但並不是每個學者的學術專長都符合會議的討論主題,現場也幾乎不會有其他利害關係團體參加。
「政府聲稱有舉辦公聽會,但許多部落族人的參與都在決策的下游端,幾乎無法影響政策內容。」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法案研究員林承慶強調,讓族人跟倡議團體在「最前端」進入政策討論,才有實質意義。
另一方面,原民會內部雖然也有原住民族委員,並稱是透過各族有對內協商、對外溝通功能的「民族議會」,推薦 2-3 人遴選代表。但參與的原民團體質疑,實務遴選過程不夠公平公正公開,根本不具有族人代表性。
原住民族青年陣線成員簡年佑呼籲,政府應建立跟原住民族公開、透明、真誠的對話機制與平臺。若不對話、不去理解族人真實的聲音,在主體被忽視下增修的法規,甚至可能反過來侵害族人的權利。
「看不見」的家事移工、失聯移工和黑戶寶寶
目前在臺移工超過 76 萬人,政府日前也確定將引進首批印度移工,代表未來人數仍會逐漸增加。無論是從事家庭看護、家庭幫傭或機構照護的「社福移工」,還是投入農業、漁業、製造業的「產業移工」,都顯示移工早已是臺灣社會的一份子。
在國家人權委員會(人權會)跟民間團體的報告中,也揭露了移工長久以來在臺灣的困境。包括移工依法不能自由換工作或老闆,除非碰到雇主死亡等特殊狀況;當契約期滿或雇主不續聘時,因為找工作要依賴仲介,甚至常發生被仲介違法收取 2-9 萬不等的「買工費」。
各種原因疊加,讓移工最後被迫選擇「失聯」,寧願四處打黑工。更有些人生下子女,卻擔心被遣返回國而隱身社會角落,讓孩子成為無國籍的「黑戶寶寶」,難以獲得醫療、托育和教育等資源。(參考:移工心聲圖文包)
此外,紐西蘭籍的審查委員努南(Rosslyn Noonan),特別關心家事移工的處境。她指出:「家事移工是童工以外最脆弱的工作族群。」
這些移工多是女性,下班後仍要跟雇主住在同個屋簷下,最後常演變成整天都要待命,月薪僅臺幣 2 萬多,還跟本國人「同工不同酬」,加上職種不受《勞動基準法》保障等,都讓家事移工的勞動條件更嚴峻。
「我們沒有假日、沒有隱私、與外界隔絕、每天 24 小時工作、低薪、沒有勞保⋯⋯這些都讓我們淪為弱勢。」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理事長 Jasmin Ruas 強調,他們不想繼續活在恐懼中,要政府立刻採取行動。
臺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則認為,現行長照制度的人力和資金不足,加上外籍看護工薪資低廉,雇主更傾向找移工。但當移工調薪、影響長照家庭負擔提高,又會導致雙方陷入弱弱相殘的對立狀態。因此建議政府將外籍看護工納入長照系統,「讓長照有充足的人力,也讓移工在制度中獲得足夠的保障。」
在結論性意見中,委員更敦促政府盡快將「國際勞工組織」(ILO)的第 189 號《家事勞動公約》納入國內法。公約中特別強調家事工的工時合理、每週至少能連續休息 24 小時、住雇主家必須保有隱私、雇主不應扣留個人證件等。
《難民法》難產快 20 年,預計年底送立法院
此次 ICERD 國際審查的另一重點,是臺灣「難產」長達近 20 年的《難民法》草案,至今都無聲無息。這代表,我國目前針對來尋求庇護的難民,仍缺乏一套明確完善的保障機制,只能以「個案審查」方式進行,且過程中不僅限制人身自由、缺乏生活保障,甚至會將難民直接遣返回國。
委員表示,全世界難民和尋求庇護的人持續增加,包括來自緬甸或阿富汗的難民,臺灣需盡快建立有效的申請流程和審查機制,提供難民包括法律扶助在內的完整保護,而不是用「延緩強制出境」等方式,讓這些人卡在中間無所適從,遲遲得不到居住、醫療或就業等協助,只能依賴民間的支持。
臺灣人權促進會難民議題專員賴彥蓉便舉例,今年 4 月初他們就曾接到 2 名向移民署提出庇護申請、仍在審查中的個案,都被抓進收容所拘禁,其中一人甚至被關了 7 天,直到協會介入後才被釋放,過程中也沒有獲得延長停留時間或生活協助等。
此外,我國已經通過聯合國《兩公約》施行法和《禁止酷刑公約》施行法草案,政府更應該遵循「不遣返原則」。也就是說,不得把已經來臺的人,遣返回可能讓他們遭受酷刑或不人道對待的國家。(參考:酷刑不只存在歷史,更是臺灣的現在式)
內政部移民署表示,《難民法》草案還在研商中,預計下半年送進立法院。強調目前尋求庇護者不會因為非法身分被拘留、若當事人在臺身分逾期(如外籍學生簽證過期)也會協助延長合法停留時間、更會透過 NGO 協助在臺的就學與生活。
但賴彥蓉批評移民署的說法「嚴重不符事實」。指出協會協助庇護的個案,半數以上都已等待審查超過半年,都未取得任何暫時性的合法身分,許多人只能勉強尋求接濟度日。
人權應從日常中落實,呼籲政府組成專家智庫
「人權的本質,常處於抗多數困境(註 2),都是我們要共同面對的挑戰。」ICERD 國際審查正式結束後,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向國際委員表達感謝,表示會根據結論性意見的內容,請各部會回應、整理及分析,提出具體的策略及目標,持續追蹤改善進度。
註 2:抗多數困境(counter-majoritarian difficulty)是什麼?
抗多數困境一開始是在討論「司法違憲審查」制度時,出現的命題—— 一個由民選國會、多數決所產生的法律制度,可以由司法權決定違憲與否嗎?會不會有違反多數決、威脅民主的價值問題?
上文羅秉成的引言中,衍伸「抗多數困境」的意義,表達要真正落實人權,常常需要挑戰社會上由「多數」構成的價值或制度,是否讓「少數」遭受歧視與壓迫。
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執行長黃怡碧則建議,行政院人權及轉型正義處及監察院國家人權委員會,應邀請至今曾任國際審查委員的專家組成智庫,平時發現公約的執行問題也能隨時請教,讓委員的角色不只限於審查期間。
「國家落實人權標準,不能只在國際審查中表現,也必須從日常的行政工作開始重視,確實落實公約承諾,讓臺灣有機會成為好國好民。」黃怡碧強調。
【後臺人生 EP62 】入門必聽!ICERD 國際審查落幕,來自民團的一線觀察 feat. 黃嵩立、Savungaz Valincinan
延伸反歧視&國際人權公約:
1. 塵封半世紀、我國首部人權公約,保障原住民、移工、新住民等不受歧視/ICERD 國際審查1
2. 不跑不行!失聯移工人數翻倍,監院 300 頁調查列臺灣 10 大根源
3. 【雙週報|2023. 5/12-5/25】③ 臺大「言論自由月」惹爭議:「火冒 4.05 丈」公然歧視原住民
4. 國際人權公約審查:審查會議怎麼開?40 幾個 NGOs 共寫一份報告?怎麼做到的?/【善盡天良 Podc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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