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曜瑋/「我聽再多遍也不會懂,你們卻聽很多遍都沒聽進去」

編按:多多益善期許自己成為經驗者的擴大機,希望能撐出友善包容、令人安心的空間,陪伴脆弱經驗主體用適切的方式發聲。 

本文由聽障者詹曜瑋所撰寫,他分享了進入後疫情時代後,在看診和生活中所經歷的事和感受,並以自身經驗強調:不只聽障者,所有人都應獲得尊重和理解。

撰文/詹曜瑋

雖然現在進入了後疫情時代,路上的人漸漸拿下口罩。但也有一些事並沒有隨著解禁就消逝,本文記錄了我在這段期間的經歷。

我曾經寫文章分享過,助聽器的效果是有限的,無法使一個聽力受損的人恢復成正常的聽覺狀態,所以有的聽障者需要閱讀別人的唇形,才能更理解別人在說什麼。因此,疫情期間,每一個人戴著口罩,對我來說相當不方便。

比如說,當我在外面購物時,店員戴著口罩,周遭的環境時常充滿一群人的交談聲,或是汽、機車奔馳的噪音,我很難聽得清楚店員到底在問我什麼,然後就沒有辦法順利的與他溝通。

後來,我逐漸抓到店員大致會問的問題。比如說,要不要加購別的東西、要不要使用載具、發票要不要印。我就會在報完想點的餐點後,再補充說明這幾點就好了,然後要用載具,這樣對方就不會再多問我聽不懂的問題。

然而,購買餐點只是其中一個不方便的例子,其他包含學習和社交互動等,也面臨不方便。

示意圖/by 玄 史生 on flickr @ CC0 1.0 

幸運的是,大部分的人都可以理解我的困境,然後我們可以找到適合的溝通方法,最後順利的溝通。我很感謝所有願意理解的人,否則我就會過得更辛苦。

之前有次,我回門診看診的時候,醫生說他感冒很嚴重,沒有辦法講話,所以就用手機打字和我溝通,我才意識到某些時候,「正常人」也需要筆談,這對我來說是有趣的互動。

然而,還是有少數的狀況讓我非常的無奈。

關鍵不在障礙,而是正確的溝通方式

最近幾個月,我時常去某醫院看耳科。我觀察到門診的病人大多是開刀植入人工電子耳的小朋友、聽力衰退的老年人,偶爾還有一些懷疑耳朵出問題的年輕人。

我注意到來看診的對象大部分都是聽覺有問題的人,但是護理師卻戴著口罩在門診外喊病人,我偶爾還會看到一些病人沒有聽到護理師的呼喚。

明明是一個可能了解聽障的科別,卻用不適合的方式和聽障互動,是我一直覺得很突兀的地方。

進入看診間後,護理師的說話聲、隔壁復健的小朋友哭鬧的聲音,也時常干擾到我根本聽不懂醫生在說什麼。醫生很堅持要戴口罩,所以我沒有辦法閱讀唇型,也就很難互動。

為了解決溝通的問題,第 2 次看診開始,我告訴醫生:「我需要筆談」,也把我的身體狀況、疑問等,用簡短的 300 字寫在紙上,再交給他看。雖然醫生願意用筆談的方式跟我互動,但在往後幾次的看診中,他又會不自覺的用說話的方式,而我根本就無法聽得懂。

我很感謝診間中年輕的見習生,他們會拿出手機打字,或是拿下口罩轉述醫生說的話,我馬上就理解。偶爾沒有人擔任溝通的橋樑時,醫生就會用寫的,這樣我就能知道他問我什麼。

示意圖/取自衛服部中央健保署網站

這件事情證明了,只要找到正確的溝通方法,我們可以順利的互動

但是,沒想到這幾次,醫生卻問我,有沒有辦法找親人、朋友陪我來看診,我說不太方便,因為平日大家都在上班。我問他為什麼要找別人陪,他告訴我原因,只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比較方便溝通,我聽完差點失去理智。

誠如我的老師所言:「無知和傲慢往往相伴而生,即便是好人也不例外」。再多找一個人陪我來看診,也需要別人的轉述,並沒有比較方便。而且障礙者可以獨立完成的事,為什麼還需要依賴別人呢?

除了耳科,我也看了牙科、腫瘤科,乃至於近期在醫院住院,我也接受各科醫生的檢查,只要拿下口罩、重覆的陳述,或是在白板上寫字,就可以解決溝通的問題了。

對我來說,碰到耳科用這樣的方式和病人互動,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突兀、很不舒服。

我們與「理解」的距離

我碰見的另一種無知,則是認為聽障「只要努力去聽,就能夠和聽覺正常的人一樣聽得懂了」。這就像對一個被醫生宣判終身癱瘓的人說:「你只要努力,就能站起來」一樣荒謬。

疫情期間,我曾和親戚們參與生存遊戲,現場將近 50 多人在講話,導覽員戴著口罩講解規則,雖然大家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我卻只能聽到非常吵的說話聲,完全聽不懂遊戲規則。

當時,我向別人確認遊戲的玩法,沒想到一個親戚長輩卻質疑我:「當時為什麼不靠近一點,聽導覽員說話?」

民眾正在參與「生存遊戲」活動。示意圖/取自金門國家公園網站

也許是因為我的說話、口語能力算清晰,又能夠聽音樂、彈吉他,加上我有戴助聽器,親戚才會傾向把我當作一個「正常人」。即使我無數次向他們提到助聽器的效果有限,甚至在人多吵鬧的地方,特別容易被噪音影響,但他們始終無法理解。

結果就是我經常要被親戚說:「大家聊得很開心,你為什麼不加入?」又或是質疑我為什麼不這樣、那樣,覺得我只要做了,就能聽得懂了。

我不認為任何人有義務要幫助誰,就算有人不願意拿下口罩,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但是,我已經很努力的應付障礙產生的不方便,卻要被一些對於聽覺障礙一無所知的長輩質疑我為什麼不努力成為他們所謂「正常」的模樣。當下,我只感到非常的憤怒。

我也意識到,讓別人理解什麼是聽覺障礙、需要什麼樣協助,並不是經過努力、清楚的說明就能實現的事情。因為自我的人始終無法看得懂別人,也無法理解聽覺障礙帶來的不方便。

不只障礙者,「所有人」都應獲得理解和尊重

不只是障礙者,每個人都可能出於自身的膚色、族裔、性別、年齡等因素,得承受他人的無知。比如說:「妳是女生,可能不適合當工程師,這個職務男性比較擅長」、「你還太年輕,可能還沒能力承擔這個職務」、「華裔都是病毒的散播者」。

本來,我覺得身為障礙者是一種原罪,不過現在我認為每個人在這方面都是一樣的。這麼想,面對無知的時候,就不會覺得自己很孤單了吧。

大多數人都是無知的,有時候我也提醒自己是無知的。很多時候,我們看待別人的困難時,往往在第一時間質疑對方為什麼不這麼做,然後自以為的建議對方。當這些建議沒有被採納(這是很常見的結果)時,我們便會抱怨,為什麼對方都不採納建議。

這是因為對方被質疑了,自然就不願意說出更多的資訊,我們便無法從他們的口中了解更深層的資訊。

示意圖/by rido-lin on flickr @ CC BY-NC-ND 2.0

比如說,有些障礙者不願意向公司申請合理調整(在雙方可負擔之下調整職務內容或環境,以排除障礙),除了擔心被拒絕,也可能基於本身在勞動市場處於弱勢,以及擔心被工作單位認為是麻煩人物、擔心遭到報復。

一般人有需求,想要拜託別人時,也可能害怕被不熟的對象拒絕,卻要求障礙者「有困難要勇於提出」,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以上是我在疫情期間的經歷以及想法。

直到最近,同樣的人、同樣的質疑讓我感到非常的厭倦,也很受不了親戚總是拿「愛」當作擋箭牌,擅自認定我需要他們提供的所有幫助,當我不想接受幫助的時候,又會說:「我們愛你,你這樣拒絕我們很不應該」。

我覺得邱大昕(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學系教授)有段話說得很好,他說:「障礙者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愛,而是別人的理解和尊重。」

不過,我認為不只是障礙者,所有人在每一個關係中,都應該被如此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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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by song zhen @ flickr,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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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ght Plus 編輯部
Right Plus 編輯部

2019 年 6 月出生,熱愛海洋和貓,喜歡親近友善又創新的朋友,但也支持必須不友善才能往前衝的人、願意理解因為太辛苦而無法友善的人。

每天都想為世界增加一點正能量,但也無懼直視深淵。努力用文字紀錄社會百態,持續在正確、正常與右翼的 Right 之外,尋找 Plus 的思考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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