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富娟/愛是最美的語言:我的聾家庭很熱鬧,從小小翻譯官到「帶你們看世界」

編按:近年 Right Plus 多多益善開啟「經驗者擴大機」書寫計畫,陪伴/邀請各種曾經歷特殊經驗的群體,例如身心障礙經驗者、照顧者等,回望過往、述說經驗。

本文作者詹富娟,從聾人子女身分,談起自己的聾家庭,記錄兒時點滴,還有記憶中的家庭小故事。從中可見聾家庭如何以自己的方式相處溝通,建立一個平凡、有趣、溫馨的家庭生活。

撰文/詹富娟

我是 CODA(Child of Deaf Adults),意思是「聾人父母的孩子」。我靜靜的看著這幾個字母不斷複誦,才發現到,這是一個自我認同的過程

我是一個樂觀且正向看待這個世界的人,也帶著點理性與沉著。一直以來,許多人好奇我生長在聾家庭裡,是不是有一些與眾不同的事情發生,好似期待著我說出:「我以前覺得有聾父母很丟臉,但現在覺得沒什麼不好」之類的故事。

但我的回答從來不符合他們期望,「還好阿,沒什麼不一樣。」我老是這樣說。

我的家庭氣氛融洽,一家人常常從餐桌聊到客廳,從晚上 6 點聊到 11 點。

我爸爸年輕時候應該算是個風靡全校女同學的陽光大男孩吧!「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常和同學一起去車站附近跳舞、打籃球。」爸爸用雙手打完這段手語之後,當場炫了一段霹靂舞,但因為年紀有了,加上一顆大肚子,霹靂舞的地板動作跳不太起來,最後扶著腰緩緩從地上爬起,逗得我們一家哈哈大笑。

「你爸以前又瘦又高,跟現在發福的他不一樣!」媽媽冷不防打出這句,結果爸爸忍不住反擊,說都是婚後媽媽每天做好吃的菜把自己養胖。說真的,我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在鬥嘴還是在放閃。

爸爸和妹妹的合照。圖/詹富娟提供

我和妹妹才不管他們在幹嘛,我們也要加入戰局,但不是要加入更多的粉紅泡泡,而是開啟了「碎碎念模式」,開始你一言我一句像是說相聲似的,告訴爸爸為了健康還是得減肥,要多運動、多喝水⋯⋯

話都還沒說完、在空中快速擺動的雙手都還沒來的及放下來,爸爸馬上撇開視線,揮揮手,我們也就沒轍。

爸爸這樣外向活潑的性格,一看就知道完全不是個宅男的料。我記得小時候,只要一放假,爸爸就會開著車載全家出遊,這禮拜去雲林古坑爬好漢坡、下禮拜去臺南關子嶺泡泥漿溫泉、下下禮拜去臺中新社賞花,還曾經一日來回臺東。

「你爸真的是發瘋!」事後媽媽這樣說。那時候,我們幾乎每個禮拜都是一家四口坐在爸爸那臺三菱小轎車裡,走遍臺灣各地。

爸爸或媽媽總是會呼喚著我們靠在一起,站在刻有景點名字的大石頭或任何標語旁,拿出那種需要手動換膠捲的底片相機,為沒有機會重來的那一刻按下快門,留下回憶。

那些照片裡,有爸爸帶著我放風箏、媽媽抱著我表露著溫柔眼神、我和妹妹一起做著奇怪的姿勢,還有我因為爬山爬累了,坐在涼亭嚎啕大哭的各種影像。

長大後,我們時不時會拿出那一本本厚厚的相冊,讓相片把我們帶進時空隧道裡,和爸媽聊裡頭每一張照片的故事,好笑又好哭的、荒唐又莫名的、平凡又幸福的。

小時候,爸爸帶著我到公園放風箏。圖/詹富娟提供

最熱鬧的歲月靜好:全家人上山追雪,以不變應萬變迎來最美日出

記憶中的出遊畫面,是爸爸在駕駛座,雙手拿著地圖倚著方向盤,媽媽在副駕駛座幫忙注意路況,我們聽著卡式錄音帶的音樂「跳跳跳乎伊爽、跳跳跳乎伊勇、跳 EVERYBODY 跳 EVERYBODY 跳」,當時火紅團體 LA BOYZ 的音樂旋律在車上不斷播放,我和妹妹邊聽著「動滋動滋」節奏感強烈的音樂,邊在後座玩耍了起來。

玩久了也會吵起架,我或妹妹就跑去跟媽媽告狀,媽媽看著我們用手語你一言我一句的責怪彼此,除了安撫我們,還要當我們的調和者。有時候受不了了,就會叫我們「不要吵!」轉頭不理我們。而我們,吵沒多久就和好如初。

有一次,爸媽在電視上看到合歡山下雪了,興奮的不得了,於是全家一大清早著好裝備,出發去合歡山追雪,由於要上山看雪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們被卡在長長的車龍之中。看來,上山看雪的行程是沒有希望了,但又不甘願敗興而歸,所以爸媽拉著我和妹妹走到山坡處,跟山坡上一片片的白雪合照,就算是到此一遊了吧。

後來他們告訴我,在我剛學會走路的嬰孩時期,曾經全家和爺爺一起上山賞雪,那時的合歡山上白雪皚皚,我在雪地裡與爺爺、爸爸和媽媽打起了雪仗,笑聲此起彼落。

在當時那個網路不發達的時代,出遊靠的是紙本地圖,還有一本本厚厚的旅遊攻略。當然,更仰賴爸爸強大的方向感和記憶力。

不管哪條路,只要他走過一次,第 2 次就可以不靠地圖走到目的地。倘若迷路了,爸爸就會無所畏懼的去「搭訕」路人,拿出地圖,指著上方的位置或是在紙上寫出地址,加上比手畫腳,路人便會為他解答。熱心一點的人,還會在紙上畫出簡易的路線圖。

和妹妹在山坡上和一片片的白雪合照。圖/詹富娟提供

印象中,我偶爾也需要在爸爸和路人之間擔任「翻譯官」的角色,「直走後看到 7-11要左轉,左轉後再過 3 個紅綠燈就會到了。」我先用我那顆小小的腦袋理解路人說的話,再用那雙小手告訴爸爸路人說了些什麼,這些對那時的我來說,可真是複雜,但反正我只要重點都有講到就好了,是吧。

猶記得大約在我 10 歲那年的農曆春節,我們全家一起開車去臺東玩。不知道是臨時興起,還是事先已規畫好,爸爸為了避開高速公路塞車時段,前一天半夜就開著夜車從雲林直奔臺東,從知本到東河,沿著海岸線走。

接著隔天,從臺東富岡漁港搭船到綠島,然後租 2 臺機車,爸爸和媽媽一人載一個孩子,在島上悠忽的環島一圈。那時候必去的臺東監獄和朝日溫泉等知名景點,一個也沒漏掉,然後搭著當天最後一班船回到臺東。

在當時那個使用大哥大和 B.B.call 的年代,若要找旅館過夜,只能用電話預訂。但因為爸媽聽不見,沒辦法用電話訂房,所以都是到了當地,才一間又一間的走進旅館詢問還有沒有空房。

幸運的話,我們一家四口可以舒服的睡上一晚,但若非常不幸的沒有空房,我們就得睡車上了。臺東之旅就是如此,因為當時恰逢農曆春節,旅館一房難求,於是,我們當天就在車上睡了一宿。但要說幸運還是不幸呢?我們隔天一大早就看見了最美的日出

坐著爸爸開的車、悄悄的搖下窗戶,再偷偷的把手伸出去吹著風,這些全家人一起出遊的景象,歷歷在目。

長大後的我,旅途中和爸爸一起看地圖。圖/詹富娟提供

換我們帶你們看世界:擦肩而過的旅人都知道,愛的難能可貴

我傳承了爸爸熱愛探索每一個未知的性格,長大後和爸媽一起旅行的地點從臺灣變成了全世界,兩大兩小的組合依舊沒變,只不過爸媽變成小孩了,這次換我和妹妹帶著他們一起走遍世界。原本坐著車、吹著風的我們,變成了搭著飛機、看著窗外的天色變化。

到了飯店,如果我們是安排 2 間雙人房,爸媽那間雙人房的房門總會半掩著、不會完全關上。因為以前曾發生過,我跟妹妹和爸媽約定好會面時間,但是他們沒有出來,手機也連絡不上,我們著急地想要找爸媽,但是房門緊閉。

門鈴叮咚叮咚響對他們來說沒有用處,那時我們想盡各種方式,在紙上寫下「開門!」、「快開門!」、「趕快開門!」瘋狂塞進門縫中,希望能有一絲絲機會讓他們看到我們的呼喚。

所以後來我們喜歡找家庭式公寓、民宿或旅館住在一起,就不用怕找不到人,距離太遠懶得走過去的話,就開關燈或是朝他們丟紙團,反正總是有方法的,不難。

而且可以 4 個人一起窩在客廳聊天,聊今天天氣、明天要去哪裡,或是要怎麼移動到下個城市;打開電視談論起電視節目裡的手語畫面,還可以一起在廚房備料做飯,偶爾一起喝喝小酒,聊聊之後還想去哪裡玩。

我們一起走在世界的路上,站在加拿大的冰河上看著壯闊的山湖景色、到愛爾蘭經歷了暴風雪差點回不了家、在紐西蘭完成跳傘壯舉,更 4 個人勇闖摩洛哥,坐在撒哈拉沙漠上看著日落和滿天的星空。

每一趟旅行都是一場教育,讓我們知道這份愛多麼難能可貴,讓那些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們知道,聾人家庭和大家的家庭沒有什麼不一樣,聾人父母也擁有愛孩子的能力,能夠和孩子一起平凡生活。

我和媽媽。圖/詹富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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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作者小時候和爸爸媽媽的合影;詹富娟提供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詹富娟
詹富娟

嚮往自由的雙子座 O 型。

我是 CODA,擁有一對聾父母,從小就沉浸在聾人的世界,很多聾人叔叔阿姨看著我長大,很能夠 GET 到聾人的笑點。

社會工作學系畢,現在就讀語言學研究所,是聾權推動工作者、手語翻譯員、社工,喜歡內心富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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