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失能與害怕失能的日子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期許自己的存在能有3種意義:堅守媒體價值、累積產業知識、擴大經驗者的聲音。其中,經驗者的聲音幾乎是最具挑戰的。

那些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經驗者或倖存者,在各種邊緣甚至受壓迫的場域中,早已習慣了安靜退縮,即使勇敢開口,也難以翻越眾聲嘈雜。而對多多來說,則近乎一種類社工的陪伴,比一般作者更需要理解、需要接近,必要時甚至毀棄重生,讓書寫一次次歸零。

這次由精神失序者李昀開啟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我們祈願文字的力量能在這裡一次次拉近彼此、成為包容歧異的起點。

我猶原記得醫院的氣味,除了冷冽的消毒水,還有一股清潔劑的柔軟香氣,尤其在廁所不能關上的精神病房中,溼氣更加催化了嗅覺的敏感神經。

那裡很冷,正好是需要一件外套加上一杯熱飲的冷。無論外面的春夏秋冬,抑或是晴陰雨天,在這個保密嚴實的真空地帶,人和醫院融在中央空調中,失去了時間。

每一天都像是重播一般,只有晚上的禱告廣播可以告訴你,睡前的藥物吃完,又離出院的日子近了一天。

光是 2017 年,我就住院了 3 次,每次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與世隔離。不曉得外頭吵得沸沸揚揚的選舉,以及任何真實世界的線索,僅知要不得參加每週按表操課的無聊活動,要不就得單調的坐在床上發呆,或是睡到被每 15 分鐘點名一次的護理師叫醒,然後折騰到再也睡不著為止。

我問過醫師,這樣單調的隔離是為了什麼?他說是一種「環境治療」,讓人在安穩的作息中找回控制感,並減少壓力刺激。但我認為,那僅是一種時間治療,人是被緊密控制的,一切僅是為了換取逃避生活壓力的時間,直到出院的那天,又會一下子全部席捲而來。

我明明知道的,但我還是在這種反覆循環的旋轉門中流連,因為人在脆弱的時候,只有病房永遠敞開著,捕獲你的無路可走。

於是生活斷裂成 2 個時空,一是外頭繽紛但帶有歧視的真實世界,與裡面可以盡情發洩瘋狂的空白歲月。人的青春被這樣切成一段一段的,每次住院的病人組合不同,會認識新的人,但出院後就難以維繫;或遇到如我一樣的候鳥,聽見更多在外的慘況與現實,然後懷疑這旋轉門的遊戲是否會持續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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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了就會非常疲倦,一種無助感形成。而在 2017 年中,我花了 4 週調完藥出院回到已感陌生的家中,卻發現藥物少了 2 種,且其中一種還是住院時期新開的主線用藥。

於是我打去正在看門診的主治醫師診間,詢問是否回診補領?他只淡淡的說,那就吃吃看吧。突然一種住院調藥的荒謬感席捲了我,無助成為了憤怒,我把整包藥丟了,我不願再吃下任何一顆,如此沒有邏輯道理的醫療體制下,所給予的藥物了。

那些失能的蒼白日子

在此之前我曾突然斷藥 2 次,後來又因狀況不穩被說服吃回來,但這次我沒料到的是,此一斷藥除了必然的戒斷症狀之外,我竟失能了

一開始是熟悉的藥物戒斷作用,包含頭暈、四肢顫抖、疲倦焦慮等。那個頭暈不是暈眩,而是彷彿身體動得比靈魂快,所以每一跨步,靈魂就會慢半拍的停留在原地,而造成一種靈魂與身體不同步的感受。

這種很難解釋的感受有點像是俗稱「失魂落魄」的現象,彷彿身體裝不好靈魂,所以魂魄搖晃得使人不適。我不是第一次斷藥,外加之前只要有 3 天忘記吃藥都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但來到第 2 週,我逐漸出現未曾有過的現象,從身體的不適來到了心智的改變。

首先是我的腦袋無法思考,某天醒來,我突然不知道一天要做什麼,就這樣坐在床邊好一陣子,才被家人叫去盥洗。原本充滿思緒的腦,變得空空如也,連組織句子都有困難。原本說話速度極快的我,語速慢到變成過去的 1/3 ,而且只能使用簡單的文字組成短或破碎的語言。

每當我說話,就會有迴音在我腦海裡,然後別人的話也聽不太懂。原本擁有許多反應和表情的我,都一下刷白,變得木然呆版,甚至有些原始的感覺。

每天只能用僵硬緩慢的身體從床移動到沙發上,等待家人拿飯到我面前,然後聽話的吃下去。整整一天不知道要做什麼,滑手機但看不懂,大多時間在發呆,或是看電視上節奏很慢的卡通。

此外,我還出現一種不合理的恐懼感,覺得我會隨時因為意外死亡,例如外出會被車撞死,在家會因建築倒塌或是火災死亡。我知道這種想法是不合理的,但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因為人確實不知道何時出意外,每個人都以為明天會活著,殊不知死亡隨時可能發生。所以我好久沒有出門,一方面恐懼,二方面是我不知道自己外出要做什麼,以及怎麼做。沉重的身體與腦袋就這樣卡死在家中,每天吃睡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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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能是令人恐懼的過去與未來

其實細節我說不太清楚,因為當時的我思考跟記憶力都丟失,我只記得來看我的朋友說我的狀況讓他難過。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會想起那段令人噁心的日子,感覺像是失去靈魂一般,非常可怕。但我依稀記得家人對此沒有不悅,甚至是對我被馴化、不惹事發瘋而感到安心。彷彿是一隻被豢養的動物,被養在家中

忘記為什麼,後來被帶去精神科回診,我記得我有問醫師,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說是因為我之前住院前吞上百顆安眠藥自殺,導致腦子受傷。但我現在回想起來,這原因並不合理,因為那距離我失能是 2 個月以前的事了。

總而言之,那次回診之後,我又恢復了吃藥的生活,當時連反抗也不會,所以規規矩矩的吃了一段時間,意識才漸漸復甦起來。

後來我花了 2 年時間,慢慢復健到現在的狀態。事實上我至今仍沒有恢復成失能前的能力,尤其在專注力與記憶力上流失非常多。我並不知道是藥物副作用,還是當初的「腦傷」已造成不可逆的功能流失。但我再也不敢停藥了,就算藥物有許多副作用,也比失能好得太多。

許多時刻,我會夢到那段失能的空白時間,然後恐懼的驚醒,整日惶惶不安。失能彷彿是我最恐懼的過去,同時也極可能是我的未來。那種人不像人的感覺非常可怕,所以我按時吃著藥物,同時接受也願意吃一輩子,以祈求、避免失能再度發生。

至今,我還是每月打著高劑量的長效抗精神病藥物針劑,以及一天服用十多顆藥物來維持我的生活。藥物變成我非常依賴,且焦慮的來源,所以我深怕有事耽擱了回診而打不到針、領不到藥吃。

有些時刻,我會想到活在這種恐懼中的日子沒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後來也確實自殺了幾次。並感覺醫療像是一個圈套,而我已被其網羅。但我已沒有能力去思考吃不吃藥、瘋不瘋狂的問題,單只想到維持日常生活,以及失能那段的恐懼,就會壓過所有相關的思緒,逼著我吃下一把一把的藥物。

而同時我必須相信藥物有效,且可以避免失能再度發生,即便造成失能的原因,同樣是這些藥物本身。

延伸閱讀:
1. 李昀/受苦的四序
2. 李昀/當診斷做為一種救贖性的詮釋
3. 李昀/越演越烈直到痛苦被肯認
4. 縫隙間的善意: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生病的人」/《兩種心靈》講座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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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具有重大精神疾病與心理諮商背景,同時是病人也可以是助人者。在乎人與人之間善待之可能,與討論痛苦的質地與遞延性。

相信受苦與障礙是發展關係的本質,亦是群體的開始。除此之外是個非常懶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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