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就業方案 4】我們想要改變環境,方案卻期待我們改變數字

承上篇:【多元就業方案 3】弊害與福澤:長達 20 年的「短期救助」,究竟幫助了誰?

浪人食堂南迴協會部落廚房,這 3 組用人單位與多元就業方案之間的關係各有依存與困境;范丞浩、小七、邱大哥與淑媚,這 4 個使用多元就業開發方案的工作者,也有各自不同的經驗。

在採訪過程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黃盈豪說的一段話:「沒有使用這個方案的那幾年,我們發現大家都變成自己人。」

或許在對「共作」、「協力」、「夥伴關係」有著先天嚮往的非營利組織與社福產業,多元就業開發方案雖然提供了重要的人事經費,卻也在組織裡刻下深重的刀痕,使人們開始區分誰是自己人,也使得本來應當負起相對應責任的雇主(或非典型雇主)遁逃至「沒有責任」的位置。

NGO 工會曾經分享一個故事:一個使用多元就業開發方案的女性工作者遭遇職場性騷擾,但對於那個職場而言,她是一個無關之人── 即使在辦公室裡有她的座位,但她誰也不是,她在與她無關的地方,被不是她主管的人性騷擾。

南迴協會的移動餐車販售部落特色手工 Pizza。圖/社團法人臺東縣南迴健康促進關懷服務協會

在此案中,是勞發署的督導陪同她前往法院。這也是前面所提到的,這個方案的顯著特色:「制度的問題,由人來填補」。人治的問題也造成標準不一。例如南迴協會被要求進用人員須符合中高齡的弱勢身分,但在不同縣市、不同承辦的督導,進用資格限制又略有不同。

勞發署的方案督導與用人單位、工作者之間的信任關係至為重要,一方面,政府期待好的案例來彰顯施政成就,一方面還是容易進入緊張的防弊關係,「我們不是廠商,可是勞動部的檢查常常像在抓小偷,多少工時和資源都耗費在無謂的行政作業裡。」余思賢說。

另一個在部落裡曾聽聞過的經驗,「從事農業或機動性的工作,人其實常常不在辦公室,可是有一陣子會有人突然來查,這些人也是『被多元就業』的人(被公部門僱用來稽查多元就業開發方案執行狀況的方案使用者),他們很像某種警察,然後我們必須為了這種突襲式檢查特別安排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面。」無獨有偶,這名不願具名的組織工作者說,很長一段時間,這是與方案關係緊張的癥結。

20 年來的封閉時空:走向自立與拒絕政策依賴

從 1999 年算起,包含前身的永續就業工程,多元就業開發方案屆今已逾 20 年。余思賢說:「我後來自己去翻一些文獻,發現對於這個方案的檢討,在 8、9 年前描述的狀況,跟現在我們碰到的困難還是一模一樣的。」

綜觀其修正的歷程,多年來重點放在弱勢身分的擴大適用,但對非營利組織的需求、失業者的需求、弱勢者的需求、現場的困難、勞動權益的闕乏,卻從未有反省與回應。

在歐盟也曾有類似的就業法案,其重點放在扶植非營利組織的發展;在臺灣,主導這個方案的主管機關是勞動部,也許因此整個政策的走向便從「厚植公民社會」變成「降低失業人口」。

勞發署網站上是這樣描述計畫目的的:「建構民間團體與政府部門間促進就業之合作夥伴關係,透過促進地方發展,提升社會福祉之計畫,創造失業者在地就業機會。」勞發署想要「建構民間團體與政府部門之間,促進就業的合作夥伴關係」,但現實中,雙方缺乏平等的互信溝通機制、除弊從嚴,比起「夥伴關係」,更像是金主與廠商。

多元就業開發方案架構。圖/勞動力發展署

而「創造失業者在地就業機會」,但他卻不擁有基本的勞動權益保障,同時只能被雇用短則 1 年、最多3 年,同時在受雇用的期間裡,對於生活與工作的穩定性幾乎完全不能期待。

缺乏培力的想像,也不見照顧的心意,我不知道這樣的方案內容,實際上要能如何實現這個計畫的目的?

回頭仔細梳理這幾個組織的經驗,同樣的抱怨是在現場的困難似乎不被主管部門理解,方案規定的進用、沿用、留用設計窒礙難行,幾乎看不見培力人的可能性,在工作者的勞動權益上更是一個黑洞。大安溪部落廚房的經驗是在我的採訪中較為正向的一則,但那恐怕也是在懸崖邊顫巍巍地發展了超過 10 年以上才取得的平衡。

多元就業開發方案在一開始時被設想的美好願景是:把濟弱(弱勢就業者)與扶貧(缺乏人力資源的組織)結合成一項工作,但要能開啟好的循環,不能把人看成是一個「失業問題」、也不能把非營利組織看成是一個「給你人力你就要自己想辦法運用」的廠商。

非營利組織產業工會理事長周于萱說:「工會認為多元就業開發方案的立意良善,也確實提供許多非營利組織穩定的人力,讓他們能夠完成更多助人工作。只是當大家在面對這個方案帶來的限制與障礙、傷害時,即使向勞動部反應,改變依舊相當緩慢。」

她強調,對於使用多元就業開發方案的非營利組織,工會的目的不是用勞基法壓垮他們,「而是在誠信對話的基礎上,找出對組織與工作者都可以接受的關係,讓彼此都能在現實條件上再往前一步,讓臺灣走向每一個助人工作者都擁有平等勞動尊嚴的社會。」

圖/作者提供

從范丞浩的職業傷害開始,到最後走入部落瞭解用人單位的處境,當我在追問「這個方案究竟幫助了誰?」直到最後也不能確定能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在官方數字上,服務人次逕可漂亮地往上攀升,然而當我們了然於心:這些數字背後都是所謂的「就業弱勢」,而不僅只是擴大就業概念裡的填充物,則志在改變社會與關懷人的組織、工作者,或許都需要在對政策的依賴前止步,重新思考自己原初的使命與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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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取自社團法人臺東縣南迴健康促進關懷服務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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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孟謙
周孟謙

花貓之母,前 NGO 工作者。現為獨立文字工作者,主要報導田野為非營利組織治理與勞動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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