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能去哪裡2】「我們家的爸爸不打人」,寄養家庭大缺工、叔叔阿姨和社工都去哪了?

今年 3 月,媒體爆出一名設籍新北市、等待收養的 1 歲多男童剴剴(化名),疑似遭兒童福利聯盟文教基金會(兒盟)簽約合作的劉姓保母與其胞妹虐待致死。臺北地檢署今年 4 月依成年人故意傷害兒童致死等罪,起訴劉姓保母姊妹;8/27,再依偽造文書(訪視紀錄)、過失致死等罪起訴兒盟陳姓社工,並建請法院從重量刑。兒盟隨後亦經由委任律師發佈聲明

3 月事發後,衛福部便勒令兒盟無限期暫停收出養業務,並要求全臺等待收養的孩子需由各縣市政府自行安置,特別是進入寄養家庭接受管理。同時,各地收出養程序緊縮,間接導致「小孩大塞車」。以新北市來說,許多原本在寄養家庭等待收養的孩子數月來無處可去,被迫轉往緊急安置中心或醫院,使得原本就極其不足的寄養家庭負荷沉重。

徐季幼擔任家扶基金會(家扶)寄養媽媽至今已 25 年,手上帶過 40 多個孩子。如今因為自己的 2 個孩子慢慢長大,開始照顧年紀較小的寄養兒。學齡前的孩子除了對於穩定生活的規律感、依附感、安全感需求更大,反過來說,對於創傷的反應也更直接。

擁有 25 年經驗的家扶寄養媽媽徐季幼。攝/葉靜倫
徐季幼現在照顧的 7 歲小女孩。在訪問季幼媽媽時,小女孩全程握著記者的手,對陌生人感到好奇又想親近。攝/葉靜倫

「我曾帶過一對經歷家暴的小姐妹。剛來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大哭大鬧、一個鬧完換一個,我每天半夜都要去抱著睡,抱了半年才穩定。」徐季幼回憶:「本來剛開始 3、4 個月,她們都叫我們叔叔阿姨,後來有一天,2 歲半的妹妹比較適應了,脫口對我先生叫了聲『爸爸』。」

聽到妹妹叫「爸爸」,4 歲半的姐姐非常緊張,立刻把她拉到一旁:「妳不能叫他爸爸,他是叔叔!叫爸爸的都是會打人的!」聽得徐季幼心酸。後來有次兩姐妹跟他們回南部,村裡人要她們跟其他長輩打招呼、叫「叔叔」,姐妹倆卻堅持不叫。「對她們來說,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叔叔』,『叔叔』在她們心中已經有特別的地位。」

徐季幼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她們相信「我們家的爸爸不打人」、「世上也有不打人的爸爸」。這也是徐季幼多次感性提及的使命:「沒人知道這些孩子什麼時候會結案、以後會去哪。待得太短,我們沒辦法好好處理創傷;待得太長,最後又很難道別。我能做的,只是盡可能為他們創造美好的回憶,讓他們能帶著這些正向的記憶前進,改變自己的生命。」

4 年後,徐季幼在辦寄養文件時順便也做了檢查、意外發現自己罹患乳癌。開刀化療期間,兩姐妹寸步不離,幫著倒水、拿棉被,年僅 6 歲和 8 歲的孩子,彷彿一夜長大,反過來成為徐季幼生命中的美好回憶。她深刻感嘆:「寄養媽媽或許難當,但你的生活會因此變得很豐富。」

學校就是個小社會,親師衝突何解?

根據衛福部和家扶統計,截至去年底(112),全臺有超過 1500 名寄養兒,普遍年齡落在 12 歲以下,寄養時間 2-6 年不等。短短幾年卻是孩子生活習慣建立與人格發展的關鍵期,這個年紀也常面臨來自學校的壓力和親師衝突,讓寄養家庭如臨大敵。

「在學校就是會被狂貼標籤啊!」12 歲開始就待在徐季幼家整整 6 年、如今已 30 出頭的小婷(化名),回想起求學生涯仍記憶猶新:「有些家長會直接跟學校說,啊她是寄養童喔,我的小孩不要跟她同班。閒言閒語就是這麼赤裸。」

徐季幼則說,原本寄養家庭就承受異樣眼光,「所有人都會盯著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剴剴案後,社會期待越發沉重。「我們附近有個寄養媽媽,有次帶到一個輕度智能障礙的孩子。她想要訓練孩子即早自立,下了課就躲在旁邊,讓孩子自己過馬路,老師卻覺得難以接受,認為她沒有保護好孩子。」

「其實他們想的都沒錯。」徐季幼解釋,寄養家庭能陪伴孩子的時間非常有限,訓練孩子自立因此成為生活重點,卻難以被外人理解。她後來介入協調、和附近社區的寄養家庭形成互助網絡,甚至花了好幾年去學校輪班當「說故事媽媽」,為之後所有來來去去的寄養孩子打通親師關係,整個學校包括輔導主任最後都和她建立良好信任。

徐季幼的先生陳爸爸,是她能堅持當寄養媽媽 25 年最大的支持。攝/葉靜倫

只是,不是每個寄養家庭都像徐季幼這麼有耐性或餘裕。尤其近年臺灣社會變遷,即使衛福部從 108 年開始推動「寄養家庭資源強化計畫」,補助諮商、照顧喘息或特殊孩子的額外開銷等,還放寬寄養家庭資格限制,但早年身為寄養主力的家庭主婦群體如今已劇減,隨著雙薪家庭大增,願意投入的中壯年極少。

家扶社會工作處處長陳乘斌指出,根據家扶最新的統計,寄養家庭在近十年開始進入高齡危機,寄養爸媽平均年齡從過去的 40 多歲,位移落到 55-65 歲間。回推起來,其實就是 921 震後,和徐季幼同時投入服務的那批寄養家庭開始邁入高齡,新生代卻難以養成。

高齡化常反映在體力不足、難以回應孩子複雜的需求,包括情緒或身心障礙、發展遲緩、過動症、自閉症等。許多寄養爸媽還開始進入老老照顧,必須看顧自己更年長的爸媽。此外,新世代的兒少照顧不斷出現新興議題,舉凡數位性剝削、兒虐風險、創傷知情等,高齡寄養爸媽普遍難以培訓,有些人連每年最低限度的 30 小時課程都上不完,由此不斷從寄養戰力中流失。

大缺工的時代,有錢也挺不住?

實際上,家扶給予寄養家庭的支持,整體來說已較其他單位來得全面。且不提家扶遍佈全臺的專業網絡,包括長期配合的心理諮商、職能治療等,能夠彈性調配、補足許多貧窮縣市資源上的匱乏;家扶的社工在整個寄養期間,也都會持續提供相關課程,並且月月訪視、陪伴家庭成長,也會為寄養兒舉辦生活訓練或相關營隊,避免寄養家庭孤軍奮戰。

另一方面,充足的善款收入和專業的會計單位,也讓家扶有健康的財務周轉能力,能應付部分縣市政府頻繁拖欠款項、核銷複雜等社福委辦案常見的負擔。這或許也說明了,自 70 年代臺灣立法開辦兒童寄養至今,為何只有家扶和台灣世界展望會(展望會)這樣最大規模的前 2 大兒少團體,得以承接全臺 8 成以上的寄養兒。

家扶在寄養兒生活訓練中教他們採買和寄信。圖/家扶基金會提供

只是,即使是年收高達 55 億、45 億的公益界巨頭們,似乎也難逃「大缺工」的打擊

缺工,意謂著新進社工非常難找,也意謂著既有人才流失。例如剴剴案後,上至公部門、下至不少民間團體,都有許多兒少保社工因爲被要求更頻繁的訪視新舊個案(等待收養的孩子,和已被收養、早已穩定生活的孩子)、不堪重負而離職。

若以展望會來看,根據政府採購網資料顯示,從民國 110 年至今年 4 月底,員工總人數在 2 年間流失高達 60 人,相當於一個中型公益組織的規模。展望會今年忍痛收掉開辦 30 年的寄養服務,其中一大痛點也正在於「找不到社工」。

「不只寄養業務,各單位、各團體都在缺工,缺翻了!」展望會資深社工菱宜(化名)說:「大家都很疑惑。連政府部門自己年年加薪,也找不到社工。」她甚至指出:「以前每到畢業季,都有很多應屆畢業生來投履歷,今年我們整個暑假看來,都還沒收到一封履歷。」陳乘斌也納悶「社工都去哪了」,苦笑說家扶各縣市中心其實一直都有在開缺,但就是招不到人。

人才流失,並不只是員工人數增減,還意謂著專業傳承的危機—— 展望會如今要找到一個可以回顧服務脈絡的資深寄養社工,已是難上加難;而家扶,根據陳乘斌的說法,近年流動率相對穩定,員工總人數維持在 1600 多人,是展望會的 2 倍多。因應寄養家庭沉重的負荷,家扶也比較有餘力推動研究、和相關部門一起想辦法。

范淑芬則補充,自己手上現行寄養社工年資大多超過 10 年以上,已是其他寄養單位難以企及的景象。「我整個新北市用 10 個社工負責 130 個小孩,規畫每個社工案量最多不能超過 18 個孩子、寄養家庭不能超過 15 戶,這樣才能守住照顧品質。」

寄養兒參加家扶舉辦的兒童營。圖/家扶基金會提供

大缺工也成為兒少網絡之間衝突頻生的主因。原本每個寄養家庭依法最多可安置 4 個 12 歲以下的孩子,各地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家防中心)和社福中心因此經常在帳面上加加減減,相信自家縣市應該還有床位;

然而對家扶來說,就算不看居住空間限制,身心複雜的孩子們也常把寄養家庭的能量消耗怠盡,每個家庭安置 2 人才是常態、3 人已是極限;此外(如同臺灣大多兒少機構也面臨的窘境),現實就是即使真的把床位塞滿,也沒有社工能服務。

范淑芬解釋:「年輕社工有些自己都還沒婚育,就要跟 50、60 歲的寄養爸媽溝通教養觀念,從要不要給小孩零用錢,到協調處理情緒行為;從一開始的週週訪視到之後月月訪,不是每個家庭都能接受。現在一有人流失,我們只能盡量從其他業務調資深的人過來,許多人調過來做幾年,又想再調走。」

她甚至直言,自己當社工超過 30 年,都還不見得有把握,到底把一個孩子帶到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才是孩子的「最佳選擇」、符合他的「最佳利益」?語重心長的背後,也道盡所有兒少保社工的心聲:「你如果負責十個小孩,就是每天背著十個小孩的命運回家睡覺。這種心理負荷,一般人真的難以想像。」

編按後記:3 月一場兒虐案風暴,惡化了原本窘迫的兒少安置系統。衛福部為平息輿論下令收緊出養程序、要求寄養家庭承接更多待收養的孩子,目前看來似乎難以實行。

近年陸續成立的「團體家屋」,和新北市實驗性的「類家庭照顧」,會是緩解孩子無處可去、落實兒少「社區安置」的解方嗎?鎖定多多益善【孩能去哪裡】系列報導,為你追蹤臺灣數千個脆弱孩子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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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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