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能去哪裡1】剴剴案後獨家追蹤:大塞車的寄養家庭,與無處可去的孩子們

去年(112 年)聖誕夜,設籍新北市 1 名等待收養、1 歲多的男童剴剴(化名),疑似遭兒童福利聯盟文教基金會(兒盟)簽約合作的劉姓保母與其胞妹虐待致死。臺北地檢署今年 4 月依成年人故意傷害兒童致死等罪,起訴劉姓保母姊妹;8/27 再依偽造文書(訪視紀錄)、過失致死等罪起訴兒盟陳姓社工,並建請法院從重量刑。兒盟隨後亦經由委任律師發佈聲明

自 3 月新聞爆發、舉國譁然後,短短不到半年,剴剴案效應在兒少保系統發生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如同一次無預警的抽考,掀開臺灣社會安全網的長年困頓,其中最嚴峻的挑戰便是「小孩大塞車」。

家扶基金會(家扶)寄養組督導范淑芬統計:「今年 1-6 月,我總共收到 64 個小朋友的轉介表,其中一半以上沒地方去。這幾個月新北市的緊急安置床位也爆炸,每個單位都在四處拜託有沒有人能收小孩。」

范淑芬民國 85 年在家扶接手寄養服務至今,團隊手上掌握幅員遼闊的整個新北市大約 130 個寄養兒,占全臺寄養兒將近一成。今年 3 月,台灣世界展望會(展望會)首次公開表示,將終止在 4 個縣市超過 30 年的寄養服務,如此又增加了 20 多個孩子。

「剴剴案對我們影響非常大。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剴剴案原本跟寄養一點關係都沒有。」范淑芬苦笑說,剴剴案是等待收養的孩子暫時交由保母照顧,「收養」是讓一個孩子永久成為另一個家的新成員,和暫時照顧小孩的「寄養」家庭原本是完全不同的系統和管理方式。

家扶基金會承接寄養服務。圖/家扶基金會提供

然而,在所有兒少安置能用的手段中,孩子經常會隨著個人狀態的變化而在系統間流動。例如,在寄養家庭 1、2 年的孩子,可能因為原生家庭輔導無望、確定離散,而開始需要尋找收養人,或進入能更長久照顧的安置機構;或者,有些父母因為入獄或貧窮、無力照顧,一開始就希望孩子被收養,但在等待收養媒合的過程中,需要先把孩子放在寄養家庭或交由保母照顧。

剴剴案發後,衛福部無限期暫停兒盟的收出養業務、勒令未來全臺等待收養的孩子都需由各縣市政府自行安置,特別是進入寄養家庭接受管理。這原本是輿論壓力下的不得不為,卻也倏忽截斷了臺灣最大宗的兒少收養業務,也在整個一體同命的兒少安置鏈中,掐緊了其中一條出路。

「被打到非常慘」才能被安置

「本來在寄養家庭的孩子,大約有 1/3 是沒辦法返回自己原生家庭的,尋找收養人是其中一個方向,特別是 0-6 歲的小孩。但現在收養程序變得非常嚴格,很多孩子出不去,後面等寄養的當然就進不來。」范淑芬說:「我們聯繫會議上,另一個單位更是首當其衝,他們主力就在做嬰幼兒收出養服務,現在有一半的小孩出養程序都延宕。」

沒地方去的小孩能去哪?「就塞到緊急安置中心啊,所以後面需要緊急安置的孩子也進不來。有些小孩真的沒地方去,甚至被放到醫院,醫療處置都做完了,還得一直拜託醫院留人。」范淑芬說,這種情況這幾個月在 0-6 歲的嬰幼兒身上特別常見,在以前是非常罕見的事。

根據衛福部和家扶的統計,截至 111 年底,全臺有超過 1500 名寄養兒,其中將近 7 成是受虐兒、其次是因家庭「經濟困難、無力撫養」,再其次是近年攀升的藥酒癮(父母入獄服刑,或染毒後生下的寶寶等)。這些孩子可能從各地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家防中心)或社福中心出現,卻越發困難找到地方安置。北市家防中心甚至有工作人員說,如今小孩只有「被打到非常慘」才會啟動安置。

家扶基金會社會工作處處長陳乘斌說,各地家防中心和社福中心四處求床位是現在每天都在上演的事,和管理寄養家庭的民間團體彼此立場不同、經常起衝突。「他們急著找地方放小孩,從數量上來算好像也真的有床位,實際上以照顧品質和風險預防來說,我們就是沒辦法再放小孩進去(寄養家庭)啊,這是雙方長久以來的矛盾。」

家扶為寄養兒安排家事訓練。圖/家扶基金會提供

家扶基金會身為臺灣規模僅次於慈濟的公益團體,年收 55 億,服務主力其實放在貧困家庭的經濟扶助上,另外還有兒少保護、早療、社區工作等,每年看顧超過 5 萬多個孩子(2.6 萬個家庭)。根據陳乘斌解釋,各地方政府每年委辦的寄養服務,從財務上來看,其實總計只占家扶年度預算不到 1 成。

然而,從業務上來看,全臺卻有 8 成以上的寄養兒由家扶承擔,是過往展望會安置案量的 3 倍有餘。今年底展望會完全退出,再加上近年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強力要求臺灣應該效法國際,以「社區安置」、「家庭式照顧」為先、避免把孩子放進機構去過集體生活,寄養家庭因此首當其衝,家扶面臨的各界期待越加沉重。

只是,臺灣寄養家庭承接安置的量能,其實早在剴剴案之前便已遠遠不夠。

「來這裡才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正常家庭」

民國 88 年,時年 29 歲的徐季幼加入家扶體系,成為寄養媽媽。那一年震動臺灣的大事是死傷無數的 921 大地震,成百上千的家庭離散、親子永別。之後許多人秉持大愛成為寄養爸媽,徐季幼也在身邊人的影響下,偶然開啟了這個機緣。

徐季幼當時的長女才 8 個月大,懷孕時已辭去工作,一來想有個生活重心,二來也想貼補家用(當年每個寄養兒可領約 1.4 萬元補助,如今隨著孩子複雜度不同,大約 2.8 萬至 3.5 萬元不等)。沒料想一晃眼 25 年過去,手上已帶過 40 多個孩子。早期相關規範還未細緻化,「全盛時期」包括她自己的孩子和 2 個短暫過渡的國高中生,最多有 6 個孩子整日在家裡熱鬧跑跳。

小婷(化名)是那 6 個孩子之一。因為爸媽自小在生命中缺席,她在 12 歲時便帶著 2 歲多的妹妹自己去上學,被學校通報。妹妹先後被送去寄養家庭和機構安置,她則又過了一年多「到處住同學家」的日子,才被社會局強制送到徐季幼手上,一待 6 年。

剛開始,桀驁不馴的小婷非常討厭被管,國一的孩子,4、5 點下課後會在外面跟朋友晃到晚上 8、9 點才回家,卻發現徐季幼餓著肚子在等她吃飯。見她晚歸,徐季幼也沒開罵,只是淡淡說:「家人沒回來,我吃不下。」其實她家裡作息一向規律,平日按時吃飯、早早就寢,根本餓不了多久。後來為了等小婷回家,她還會在煮菜時先「偷吃」,再繼續等她回來開飯。

一個月後,吃軟不吃硬的小婷開始越來越早回家,生活作息慢慢穩定。直到今天,已經長大結婚、30 出頭的她,還特別在附近租房落腳,以便「隨時可以回家吃飯」。問她剛開始許多行為離經叛道,難道不怕自己被徐季幼拒收?她卻展現出許多寄養兒身上少見的自信與安全感,大笑說:「不會啊,因為她很愛我啊!

徐季幼 29 歲開始做寄養媽媽,一晃眼就是 25 年。攝/葉靜倫
徐季幼這個 30 坪左右的空間,最多曾有 6 個小孩一起跑跳。攝/葉靜倫

「其實我也知道有一天要離開,寄養就是這樣嘛,我就是暫住在別人家。」小婷說:「但有人在家等妳,有人真心對妳好,妳還是感覺得出來啊。她甚至連妳未來踏出這個門之後要怎麼生活,都會幫妳想到耶!」

小婷回憶,自己是來到這裡,才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所謂的「正常家庭」;23 歲就早早結婚的她,也是因此才知道該怎麼經營一個「家」。「以前我都是到處去找同學混,那這些同學當然也跟我一樣,是爸爸媽媽不管的一群人。所以剛開始體會到那種正常感時,我覺得很陌生。」

「人跟人之間說話的方式很安逸,幾點到幾點做什麼、時間到大家一起去吃飯,吃飽飯圍在那裡看電視、吃水果,下課回來有些小點心、聊一些學校的事,放假一家人會開車出去玩……」她說:「我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事。」

「那不是我想像中的孩子」

徐季幼後來意外發現,「搞定一個小婷,可以搞定全家」,因為轉變後的小婷從此成為家裡的大姐頭,從徐季幼自己女兒的功課,到其他寄養兒千奇百怪的行為,她都可以幫忙督促,甚至能跟徐季幼一起「扮黑白臉」。

臺灣寄養家庭招募極其困難,根據家扶統計,即使近 2 年勉強改善,但算進新進家戶和退場家戶,每年真正增加的也只有大約 20 戶,平均一個縣市多不到 1 戶。追根究柢,寄養兒各種複雜的身心議題是讓人望之卻步的一大關鍵,包括情緒或身心障礙、發展遲緩、過動症、自閉症,以及經歷家暴後的創傷等。

在范淑芬眼中,徐季幼擁有現代寄養照顧者最需要的 2 個特質:情緒穩定、喜歡小孩,再加上家人全力支持,才使她 25 年來得以面對那些「越來越不單純」的孩子—— 每星期需要帶去做早療、回家需要陪練習、頻繁接到學校老師電話、跟社區商家和警察一起應付寄養兒偷竊、反抗等。她家裡玄關的落地玻璃破了又補,也是其中一個孩子情緒發洩後的結果。

展望會一名不願具名的資深寄養社工菱宜(化名)指出,如今不同以往,大多寄養孩子都需要特殊照顧。有些孩子在身心受創、反覆遭遺棄之下,甚至會想挑戰大人「到底會不會愛我?不管我做什麼?」因此出現言語衝突、打架偷竊、欺負家裡其他孩子等行為。在極端案例中,甚至有孩子會故意在牆上塗滿大便,頻繁測試大人的底線。

菱宜坦言,如今寧願大家把孩子想得複雜點,也不要想得太簡單:「很多人原本想成為寄養爸媽,卻在聽了說明會、接受職前訓練後流失,因為發現『那不是我想像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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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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