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宣告後的練習題:最好的陪伴,是一起找到面對生活的方式
編按:本篇由社團法人台灣福田社會福利發展協會(福田協會)與 RC 公益創投共同支持,Right Plus 多多益善獨立報導完成。
早上 9 點,桃園市勞工教育大樓的教室逐漸熱鬧。福田協會在全聯慶祥慈善事業基金會的支持下,在 5 月底舉辦以「自我倡導」為目標的團體活動。
福田協會長期服務失智、身心障礙、老人及受到成年監護宣告或輔助宣告的對象(註)。這次活動就安排了 10 名受輔助宣告者,上午先分組共同討論「出遊計畫」,鼓勵每個人思考跟主動表達;午後則浩浩蕩蕩前往附近的全聯超市,在社工和全聯志工的陪伴下,採買必要的民生用品。
註:什麼是成年「監護宣告」和「輔助宣告」?
有些人因為疾病、受傷等原因長期臥床或處於昏迷等狀況,已經沒辦法和別人溝通或理解別人的意思,但生活中還是會出現相關的法律事項,例如需要領補助、繳保險費等,需要有人去銀行辦理或協助繳費,這時法院可裁定由監護人代為處理,也就是「監護宣告」。
但有些人身邊已經沒有親屬,或家人因為高齡、無法照顧、照護知能不足等原因,沒辦法當監護人。這時候依法就可能由當地政府或社會局處來擔任監護人。
另一種情況是「輔助宣告」。有些人平時有一定的能力可以自理生活,只是溝通和分辨能力比較弱(例如心智障礙者)。因此當碰到與人借貸、買賣房屋、打算自己做生意等重大法律行為時,還是會需要有「輔助人」的同意。
當地政府或社會局處如果成為監護人或輔助人,可能委託民間團體來照顧。福田協會便承接了桃園社會局委託的 240 名受宣告者,另外在新竹縣市和苗栗也都有承接共 264 名受宣告者。其中有 9 成都住在教養院、長照機構或精神復健機構等,只有少部分人住在家中(社區中),且 7 成以上是受到監護宣告的對象。
無論是要去哪玩、要買什麼,多數人早已習慣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選擇,能即時評估跟決定。但對於精神障礙或有心智狀況的受監護/輔助宣告者來說,因為跟他人溝通或理解意思比較困難、不擅長舉一反三,都讓他們需要更多時間和機會,練習表達自己的想法。
實際上,活動過程也不時出現隱微的挑戰。像是有人常忘記組員說過的話,屢次從討論中「登出」,或小組成員對要去哪裡沒有共識,突然全員陷入沉默。此時社工總會適時引導、給予建議,更重要的是時刻自我提醒,避免又不小心忽略了他們的意願、替他們做出任何選擇。
而這也是在《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中,反覆強調的核心精神——「沒有我們的參與,不要替我們做決定!」(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
法律上的限制,也不能阻斷障礙者的聲音
福田協會社工督導陳伊萱觀察,大部分服務對象對數字計算或鈔票面額的理解有限,或甚至不太清楚現今一碗麵的物價,容易聽信有心人士的花言巧語及情感利誘,且有些人沒有意識到自己受騙,直到社工關心才發現問題;或是因為他們不熟悉勞動市場的法令規定,容易被剝削,進而落入更嚴重的貧窮,更破壞了他們對他人的信任感。
另一名社工督導郭采淇也說,多數人的家庭支持薄弱、經濟狀況欠佳,收入來源多是仰賴社會福利,因此福田在財務方面,不只幫他們辦理各種福利補助、申請國民年金保險等,還會把關他們的財務狀況,包括共同討論儲蓄及收支分配等。所以整個過程不只是單純代行監護/輔助職責,也要陪伴他們學習面對生活中的挑戰。
福田也不是直接提供生活照顧,而是透過建立關係、定期訪視、跟各種機構裡不同的專業角色溝通協作,來掌握當事人的狀態和需要。
例如,個案平常可能住在教養院或長照機構裡,協會就要和機構裡的教保老師、照服員、護理師、社工等定期聯繫,了解他們的身心功能、同儕相處、生活品質、疾病跟服藥等情形。也會了解在地社區有沒有其他資源可以銜接,或最近參加了哪些社區活動等,以提供後續生活上的各種支持、協助及安排。
另一方面,儘管在法律上受到監護或輔助宣告,但陳伊萱也強調「他們仍有自己的獨立性」。這些身分往往被大眾誤解,有些人出於不理解而萌生汙名跟排斥,有些人則認為既然做決定這麼困難,不如幫對方決定好一切,卻忽略了當事人的聲音。
陳伊萱強調:「他們有自己的想要跟需要、有在意的事情,跟我們沒有太大的不同。過度的弱化跟保護,反而會剝奪他們成長的機會,變得更加退縮,不願表達自己。」
每一個選擇,都在練習自己做決定
回顧活動當天,對福田的社工和服務對象來說,每個細節都是重要的生活練習。從活動前期的準備開始,因為各自住處分散在不同地區,每個人事前都要先花時間,安排從住家或機構到目的地的交通路線。
上午大家先聚會討論之後的「出遊計畫」。首先練習自我介紹、表達自己喜歡和不喜歡什麼事情,接著擬定出遊方案,例如彼此想去哪玩、怎麼去、約何時、找不到會合地點怎麼辦、會不會用悠遊卡、計程車費怎麼分、有沒有優待票⋯⋯討論後再讓各組報告結論,然後共同表決,最後票選出新竹的小叮噹科學主題樂園。
接著,到了午餐時段,大家去附近的早午餐店用餐,琳瑯滿目的菜色讓人難以聚焦,無從反應。於是社工便「換句話說」,看見菜單上有各種漢堡,反問大家有沒有吃過麥當勞?哪些漢堡這裡也有?想吃什麼食物?藉此慢慢引導他們連結熟悉的經驗,理解餐點內容。
同時,因為每個人都有 200 元的午餐額度,有人會直接點一份套餐、也有人通通選擇單點,從中可以觀察大家的分配方式,也用生活情境來認識每個人的用錢習慣。
下午是由全聯贊助的生活採買時間,每個人都有事先跟社工討論好購物清單,考量各有不同。有些人住在機構,會選擇如尿布、營養品等長期需要、卻不在政府補助範圍內的日用品,也有些人為了預防住院等突發狀況,會先買好吃用物資。
陳伊萱提到,參加的其中一名阿姨平時住在家中,日用品多是由先生負責採買,因為很少有機會從自己的角度來思考,當社工問她需要什麼時,反而一時回答不出來。
「我們要先走入對方的生活,從一個個具體的物品來提問。」當陳伊萱看到阿姨拿著綠茶,便問阿姨是不是很常喝?阿姨回,平常很少喝水都喝綠茶。接著又問,那喜歡瓶裝還是盒裝?或者,平常洗衣服時,習慣用洗衣精還是洗衣粉?從對談過程中逐漸抽絲剝繭,才能看見對方真正的需要。
住在機構的林媛文(化名),是其中一個參加者。平時喜歡唱歌和摺紙的林媛文,在這次活動表現亮眼,積極參加討論和分享,「我其實很怕生,以前比較不容易說出內心的想法啊。但活動過程很好玩,可以表達自己,這次分享對我來說是一種成長。」
而住在另一個機構的張婉婕(化名),當天同樣樂於大方分享自己參加其他智青(智能障礙青年)團體活動的經驗,事後回想一起出去玩、買東西的過程也很快樂。
張婉婕很久以前在工廠工作時,遇到不熟的人容易緊張,怯於表達。「現在表達時還是有一點點困難,」她說:「但參加這些活動、跟大家一起討論,也慢慢比較有勇氣,想要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了。」
最好的陪伴,是一起找到面對生活的方式
活動結束後,陳伊萱再次強調,想要讓當事人學習與人溝通、下判斷,社工需要避免自己的想法「跑太快」,才能把服務對象視為活動的主體。
「這場活動,集結了每個人的想法跟執行。」她說:「有些人在人際上比較退縮,或不曉得該如何跟別人互動,我們希望透過這樣的活動,不只讓大家走出家門、結交朋友,更能學習、認識到不一樣的生活模式。」
郭采淇則說,無論是監護或輔助宣告,還是有很多人會懷疑,有心智或認知障礙的人,「真的能為自己的事情做表達跟決定嗎」、「決定本身會不會很有問題」?
然而,表達意願和做決定本來就不限於語言溝通。即使很多人不擅長說話,也還是能用圖畫或筆寫,傳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例如他們曾遇過一名重度腦性麻痺、長期臥床的患者。但透過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或是一個張力很大的手勢,身旁的照顧者就能清楚接收到他的想與不想。
「很多時候我們的質疑,是出於我們不理解對方。他或許還是能在他可以的範圍內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們也能從中知道他的喜好、他的反應、他的情緒,更認識眼前的那個人。」
陳伊萱也補充,當服務對象主動提出問題或某種情境時,很常會請社工直接幫忙處理,而社工也常很直覺想快點回應對方的緊張跟焦慮,找出解決方法。但她認為,有時候,適度的「等待」也很重要。
例如,有次服務對象收到一張罰單,問陳伊萱能否幫忙詢問罰單的內容,而她透過引導,試圖先讓對方思考先前發生什麼,也提醒他若真有問題可以先主動聯絡單子上的單位電話。討論到最後,對方終於順利想起罰單的由來。
「解決問題不一定要靠別人,而是讓他們有知的權利、有足夠的資訊,對事情有感覺和想法,進而理解自己有哪些選擇。」陳伊萱也認為,沒有一套方法能通用到所有事情:「我覺得最好的陪伴,不是把事情都做完給你,而是聆聽他們的聲音,一起學習一起進步,找到面對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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