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得先是個好病人,才能換得好對待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期許自己的存在能有3種意義:堅守媒體價值、累積產業知識、擴大經驗者的聲音。其中,經驗者的聲音幾乎是最具挑戰的。
那些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經驗者或倖存者,在各種邊緣甚至受壓迫的場域中,早已習慣了安靜退縮,即使勇敢開口,也難以翻越眾聲嘈雜。而對多多來說,則近乎一種類社工的陪伴,比一般作者更需要理解、需要接近,必要時甚至毀棄重生,讓書寫一次次歸零。
這次由精神失序者李昀開啟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我們祈願文字的力量能在這裡一次次拉近彼此、成為包容歧異的起點。
成為精神病人有幾個時間點,如本專欄開篇文章〈受苦的四序〉所說,一開始一定是人在社會中受苦,所以人第一時間點是凝視受苦。這個凝視有時候是非常自戀的,緊緊抱著自己的委屈而不見他人;但另一面又是羞恥的,所以本質上無法與別人分享。
第2個時間點是被體系輾壓,或是一些契機所導致,人稍微放下自身痛苦,看到了他人。這個「看到」是憂鬱的,因為首先發現的,是他人不可能完全理解自己,包含那緊抱多年的痛苦;其次是,其他人並不見得認為你在意的事那麼重要。
於是看淡自己,看透社會的本質是絕望,回觀自己的生命,感到一些蕭索與認命,這是第3個時間點。此時,人可以從零開始,但「零」其實是無限的,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僅看到過去時間的流失,感覺自己空白了一段,而難以追回。
這3個時間點講的是和社會的關係,精神病人面對種種社會排除,已然是「社會性死亡」的狀態,失去了在社會的位置與關係,當自己再回來厭棄自己的社會時,需重新服膺在社會中「累積」的邏輯,卻發現自己過去的時間裡毫無累積。
累積履歷、累積成就或是資本,作為一個現代社會中的人,無非就是以結婚生子、成就、財富等當作衡量標準,來參看一個人的價值。即便這些並不適合自身,但「回到社會」就是和這些不合理妥協的過程。
要回來社會,絕對會歷經坎坷,但是過去因「不穩定」所面對的流離失所之痛與關係流失,是更加坎坷的,所以最後才會選擇回來與社會妥協。
而人為何需要回返社會?無非就是想往「回不去的過去」已經沒有可能,但活在外溢、脫軌之下,且與其他活在社會中的人們斷裂,這個狀態實在太難受,所以選擇了新的位置回返。
這個回返的位置叫做「康復者」。
我會說,是一個「典型精神病患」的人生。(來源自書籍《卡塔莉娜》中,針對「被精神病者」的社會處境描述)
我瘋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
家人厭惡、朋友害怕、職場封殺,種種社會造成的痛苦,即便我多麼想說清,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到最後為了生活,我還是選擇簡化一切的吞下藥物。因為我需要穩定,社會才會接納我啊。
但也因此,我的生活逐漸好轉。修復關係並開始累積資歷,在醫療服務的過程中也順遂許多。人好好求醫、好好治病,遵循社會規範,於是可以被周遭人所接納。這其實是社會認為理所當然的法則,只是實踐起來就需失去一些自己。
我不在乎過去所理解的信念,或是被指稱為妄念的真實,並不斷以懷疑自己感官為前題,每天監測自己的情緒起伏。我被說是有病識感、合作且康復中的病人。
我得先是個「好病人」,才能被好好對待嗎?
我記得,過去每次住院,我都鬧得病院沸沸揚揚,必定是找東西自殘見血,然後被綁入單獨禁閉的「保護室」打針。但後來,我連亂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在病房安安靜靜的希望過著平淡的生活,病房因此不用防禦的態度對我,開始和我好好談話,我們能夠合力解決生活的問題。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覺得醫療是有幫助的。
社會終於賦予我的過去關於失序的意義,重新提供許多過去我所缺乏的機會與條件,包括友善的對待與經濟上的補助,使我的生活變得輕鬆了。
也就是說,我必須先是一個「好病人」,才有機會被好好對待。我若不夠「好」就不可能體會到好的對待,進而不知道如何還有其他選擇。
這有點弔詭。原本,人需要先有好的對待經驗,才會理解穩定與安適的感覺,進而願意選擇交換某些條件但維持穩定。然而社會往往先期待人付出,才給出安穩的可能性。
有人說,與社會妥協並可以衡量自身位置,是一種視野的拓展與成長,這我不否認。但其實,我可以選擇的僅有回到社會,成為一個「有殘缺的人」,或是「瘋狂到一無所有」2種,這選擇實在是太少。
人在瘋的時候被忘記是個人,而輕易的被約束、隔離與侵入性治療。逐漸的,人也忘記自己是個人,值得想像更好的對待與生活,變得卑微與懦弱。
我時常對於這樣的現況感到辛酸,一點點生活的施捨已經如此稀少,卻又能讓人非常快樂。
但沒錯,我確實感受不到自己了。即便知道犧牲尊嚴並服從社會才使我有可能被愛,但我不會對自己感到辛酸。社會化的過程,就是要漸漸忘記如何感受自己,做出得宜的舉動,而非真實所想。
我過得很好,對,除此之外我似乎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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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by 小 黃間 on flickr @ CC BY-NC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