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崇軒/社會性農場在臺灣:透過農事與綠色照護療育人,生存模式是最大考驗

編按:近代環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氣候變遷使得災害和破壞接踵而至。此時,擁有最少資源的弱勢者往往最難以生存,加深社會與環境的不正義。

近年英國杜倫大學教授多米納里(Lena Dominelli)大力提倡綠色社會工作(綠社工,Green social work),強調以人為服務核心,關注人與環境之間互存互賴的關係,並致力於達到兩者的平衡。

本文由出身社工、大溪思凡自然農園創辦人屠崇軒撰寫。思凡自然農園是一座「社會性農場」,也是屠崇軒實踐綠社工的策略。

他以農場作為助人工作的媒介,同時考量氣候變遷、環境永續等面向,為需要的人提供經濟自立、療育、社會復健等功能。屠崇軒回顧自己過往 3 年經營農場的經驗,說明「社會性農場」在臺灣的定位和樣貌。

撰文/屠崇軒 思凡自然農園創辦人

我對社會性農場(social farming)的研究與實踐,源自於我撰寫碩士論文時,以綠色社會工作(Green social work)為主題,所思考出來的實踐方法之一。(參考:綠色社會工作的 3 種實踐:綠色照護、糧食自給與永續生活

3 年前,我在桃園大溪創辦了思凡自然農園(以下簡稱「思凡」)。最初,除了農場原有的生產功能,思凡也與社福單位合作,依據不同對象的需求、條件設計活動或課程,例如促進親子關係的活動、家長團體的舒壓課程等;而後漸漸發展成帶狀課程,例如長輩的綠色療育課程、身障者的綠色照護課程。

這 3 年的時間(2021-2023 年),我透過農場工作,累積許多和不同群體互動的經驗,逐步提升服務的方法與內容。

今年(2023 年),思凡也發展出將過去經驗複製到另一個場域的模組,是與台灣肯納自閉症基金會合作,以肯納青年的需求為核心設計出「七感農場」。

七感農場中有許多以視、聽、嗅、味、觸,以及「前庭覺」(動態感知能力)和「本體覺」(人對自己本體的感覺)為主題設計的設施,讓肯納(俗稱自閉症)青年、具有特殊狀況的小孩,能體會到快樂,並訓練肢體運動的能力,期望提升肯納青年的生活品質。

位於桃園龍潭的肯納莊園。圖/肯納自閉症基金會官網

社會性農場的原文是 Social Farming,是一個兼具經濟自立、社會福祉和環境友善的三位一體模式。由於社會性農場是歐盟的政策,許多會員國都有參與或推動相關政策、計畫,各國稱呼社會性農場的名稱相當多元,例如:照護性農場 (Care farming)、健康耕種 (Farming for health)、社會農業 (Social agriculture)等。

因為「農業」其實包含了農、林、漁、牧、礦等產業類別,且考量這是一個跨專業融合的新領域,因此我選擇用「社會性農場」這個名字。想強調的是:一種在農業場域(農場)對人提供處遇(輔導與因應計畫)的地方。農場裡的生產、生活、生態都能成為服務人的媒介,是一個結合「社會」和「農業」雙性質的場所。

「農業 & 培力」不僅僅是合作,還需要專業融合

除了名稱,3 年來,我以社會性農場的策略實踐綠社工,也從經驗中歸納了社會性農場的定位。

目前在臺灣,社會性農場要在經營收入和服務提供之間取得平衡,非常具有挑戰性,這也導致了社會性農場在專業層面上的困難。一方面必須具備農業和社福跨專業融合的技術,卻又不只是分別找到「農業專業」和「社福專業」的人員組成團隊,便能運作。

例如,因為服務對象很難成為農場的主要工作人力,畢竟農場工作需要體能、語言、思維、精細動作等,這些往往正是個案需要時間養成的。因此若農業工作者仍以生產為主要導向、追求品質優先和產量等,便失去社會性農場最初希望個案能透過農事成長的初衷。

與此同時,生產時也會遇到如天氣炎熱、摘採品質和速度不穩定等狀況,需要農業工作者具備助人工作的內涵,才能協助個案;或者反過來說,助人工作者應學習農業工作、規畫活動的能力。

另一方面,農場還有如餵動物、製作盆栽、手作果醬、窯烤 Pizza 等休閒功能,這也是我認為農場能夠包容多元群體的重要原因,可以讓每一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思凡自然農園和參與工作坊的夥伴,一起在農園裡挖掘生態池。圖/思凡自然農園 fb

然而,不同農業工作者也有不同的專業,擅長生產者不見得能做休閒體驗,做休閒農場的人又不見得生產夠專精。因此,要找到合適的農業工作者協助建置社會性農場,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因此,假使農業和培力的雙方缺乏對彼此專業的知能和視野,不能做到「專業融合」,可能會發生許多困境。例如:生產量或品質或個案能力受限;農產受天氣影響,使個案承受產量的壓力;農場僅有農業工作,與個案的發展需求不相符等,讓專業人員產生兩難與衝突。

歐盟在社會性農場的人員培訓中,分別針對農場中的引導者(tutor)、管理者(manager)、教育者(education)給予不同的課程,這也呼應了跨專業必須融合的問題。

也就是說,社會性農場絕對不是一般較常見的、由生產農場或休閒農場和社福單位合作的方案或課程,這無法因應其中的複雜性。

事實上,社會性農場是真正具備助人專業的一種新農場型態。對助人工作者來說,是一種透過跨農業與助人專業的合作,提升服務對象的身心健康、社交能力,並減少壓力等。

例如,在農業生產的流程中,依據服務對象的需求或成長的進程,做個別化的工作設計;農場的功能也不僅提供就業機會,從綠色照護的角度來看,還具有療育、社會復健和教育等功能。

農場工作「育苗」,要將種子放入穴盤中。圖/思凡自然農園 fb

以最基礎的農場工作「育苗」來說。一開始,農業工作者很容易從「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角度出發,來設計工作流程和細節,但若具備助人專業的內涵,在面對特殊群體從事育苗工作時,就需要設計不同的流程來支持他們。而助人工作者也會需要在設計培力方案時,了解農業工作的眉角。

單就農業工作來說,這牽涉到職務再設計,須為不同對象的需求、條件設計合適的工作。也因此,在這裡說的「跨專業」,並不只是「合作」的意義,而是期待雙方都具備對方專業的知能或理解其內涵。

當然,農場不僅為了工作而生,同時也具備休閒、生活等功能。也因此,可以設計的面向更加寬廣,需要讓更多不同專業、甚至一個本身就具備多重專業的人參與農場的設計或建置。

經濟、福祉、環境三位一體的社會性農場,和庇護型農場有什麼不同?

如前所述,社會性農場是一個三位一體的模式,具備經濟自立社會福祉環境友善等功能,以下這張定位圖,是以我創辦思凡的發展經驗整理而來,包含了我們正在做和未來要做的面向。

社會性農場定位圖。圖/作者繪

經濟自立的部分,思凡以羅勒為主要作物,發展出一級農產品(羅勒)、二級加工品(甜羅勒葉香料),以及屬於三級的體驗活動,這些是運用農場本質的獲利方式。

此外,今年(2023),思凡也開始和一些基金會合作,為他們建置社會性農場,提供專業諮詢,並獲得專業服務收入。

而在社會福祉面向,思凡則與不同的社福單位合作方案或活動,依據不同對象/活動參加者的需求或條件,設計帶狀課程、單次性活動等。

至於環境友善的部分,其實對一個組織來說,光是要做到經濟自立和符合社會福祉 2 個面向的工作,多半已耗盡大多數的能量。但考量未來時代發展趨勢,減碳或計算產品碳足跡還是一個必經的社會發展過程,同時能量化減少對環境負擔的成果。

那麼,社會性農場與一般農場、庇護農場有什麼不同?源自於歐洲的社會性農場模式在臺灣落地後,會長成什麼樣貌?針對這些疑問,我認為唯有將助人工作和農業領域交織後,才能想像。

圖/作者繪

以營利和助人作為軸線,畫出 4 個象限,同時將歐洲已發展出的 4 種社會性農場模式(註)歸類在圖中。像是公部門推動的庇護性、社會性農場偏向非營利組織的象限,而私人型或合作社型的社會性農場,則偏向營利型象限。

目前臺灣最有可能嘗試的模式是「私人型」,由於臺灣目前結合助人工作的農場,大多是庇護型農場。若想要創造先行典範、讓大眾認識社會性農場,便需要一個穩定且能夠生存的模式,能在市場機制下存活,並具備經濟自立和助人工作的能力。

有別於庇護農場,具有銷售、獲得收入的自營能力,但仍仰賴母機構(如政府)補助、捐款等財源挹注。若是最初便以社會性農場為創業發想,不僅能自營且接受市場考驗,一旦創業成功、財源獨立,將具有不受政府或捐款者影響的自由度和發展性。

當然,這背後還有諸多因素要考量,我想強調的是社會性農場與庇護農場在本質上的不同,並不是要說庇護農場的營運模式不佳。

事實上,雖然一個成功的社會性農場能享有自由度和發展性,但考驗的是創業發展的能力,這不僅不在社工專業的範疇,而且需要時間。因為光是經營農場本身,就未必能在短期內達到損益平衡,更別說要在原有的農場經營裡,加入「社會性」(服務人)這樣的 DNA。

思凡自然農園的主要作物甜羅勒。圖/作者提供

此外,這張圖明確的將社會性農場和專業生產農場或休閒農場區分開來。私人型的社會性農場和一般農場一樣,具備營利功能,例如作物生產與銷售、體驗活動、食農教育等,但多了助人專業在其中,兩者要兼顧並不容易。因此在營收能力上也許比一般農場弱,但理想上,社會性農場的收支仍具有超過損益平衡、能創造盈餘的能力。

而左上角的「都市農業」非助人專業也非營利導向,但其實這類型的方法對城市來說扮演著未來糧食安全的重要角色,我自己也正構思並尋找合作單位,想建置都市型的社會性農場

這樣一來,不僅讓社區能具備糧食自給的功能,還因為屏除農產輸送等交通因素,能減少碳足跡,也能透過社區工作的過程凝聚社區意識、減少都市熱島效應、提供環境教育等;甚至可以像我在鄉村型社會性農場一樣,針對不同族群的需求設計方案,達到多贏的效果。

註:歐洲的 4 種社會性農場

1. 機構型:公共衛生機關(public/health institutions),或由第三部門如宗教團體、社區等經營;
2. 網絡型:多數由非營利組織管理、存在跨國家和地區的網絡;
3. 混合型:社會合作社 (social cooperatives) 與獨立農場;
4. 私人型:家庭式私人農場(private farms) 。

不同的模式所著重的面向也不太一樣,例如德國、愛爾蘭的機構型社會性農場便著重於「人的服務」;荷蘭、比利時的私人型社會性農場,則是在農業生產的核心下,提供部分的社會服務。


延伸閱讀:
1. 綠色社會工作的 3 種實踐:綠色照護、糧食自給與永續生活
2. 從雨林破壞到氣候罷課:「綠色社會工作」如何因應全球氣候變遷,接住最脆弱居民
3. 16 歲氣候行動者 Greta 聯合國厲斥:如果你們選擇搞砸我們的未來,我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參考資料:

  1. Hassink, J、, Grin, J、Hulsink, W.(2012). Multifunctional Agriculture Meets Health Care:Applying the Multi-Level Transition Sciences Perspective to Care Farming in the Netherlands. Sociologia Ruralis, 53(2), 223-245. doi:10.1111/j.1467-9523.2012.00579.x
  2. Hine, R. 、Peacock, J. 、& Pretty, J.(2008). Care farming in the UK: Evidence and Opportunities. University of Essex.
  3. Kinsella, Jim. (2014). Social Farming Handbook: Guidelines for considering, planning, Delivering and using social farming services in Ireland and Northern Ireland. ISBN 978-1-905254-89-7
  4. Rappe, E. 、Berget et.all., B. 、Sempik, J, Hine, R、Wilcox D, eds. (2010). Green care: A conceptual framework: A report of the Working Group on the Health Benefits of Green Care COST 866, Green care in Agriculture. Loughborough University.


作者

屠崇軒

目前是思凡社會性農業發展企業社負責人、桃園市大溪區農村休閒發展協會理事長。

大約 6 年前,因大學實習緣故走入桃園大溪,蹲點多年後,終於能在地方生存,現以綠色照護(Green care)中的社會性農場(Social farming)為核心概念經營一家農場── 思凡自然農園。和不同的社福單位合作,服務社會特定族群、提供療癒、社會復健、教育與就業的支持,與在地社群有緊密的連結,農場本身也會規畫一些創新方案。

理念上,期許從人權、糧食和農業的角度,藉由行動者本身在田野的行動經驗和文獻探討,為社會工作者建立綜融社會與自然的環境視野,在社會工作的領域中提出新的發展可能。


首圖/思凡自然農園空拍圖;唐惟弈攝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Right Plus 編輯部
Right Plus 編輯部

2019 年 6 月出生,熱愛海洋和貓,喜歡親近友善又創新的朋友,但也支持必須不友善才能往前衝的人、願意理解因為太辛苦而無法友善的人。

每天都想為世界增加一點正能量,但也無懼直視深淵。努力用文字紀錄社會百態,持續在正確、正常與右翼的 Right 之外,尋找 Plus 的思考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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