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前輩被上銬帶走:應屆畢業生眼中的社會工作未來

撰文/實習記者沈嘉偉;Right Plus 編整

去年(2023)底,北市驚聞一名由兒童福利聯盟文教基金會(兒盟)暫行照顧、等待收養的男童疑似遭虐致死,全身遍佈殘忍傷痕。臺北地檢署在今年初收押涉嫌施虐的劉姓保母和其妹妹;警方並在 3 月 13 日上午將兒盟主責社工上銬後移送地檢署複訊,晚間以 30 萬元交保。

社工並非施虐行為人,卻成為被告、在眾睽睽下遭上銬移送,是過往臺灣重大兒虐中不曾發生過的景象。此事引起軒然大波,除了許多社工現身說法、指出社工在實務上的困境,不少社工社福系學生也在這波風暴中,試著表達自己的觀察與想法,並談及這次事件對他們的影響。

不知道下一個出事的會不會是自己

曾受兒盟家庭經濟扶助的彭斯喬,因為希望自己未來也能協助社會弱勢者,而選擇中正大學社會福利學系就讀,如今已屆畢業、馬上要決定未來方向,對社會福利制度也有更多瞭解。他回想得知社工被上銬的那一刻,「家人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你們社工有人被上銬了!我心裡第一個想法是,哇,好扯喔!是社工犯了什麼錯嗎?」

臺灣過往從未有社工在公開場合被上銬,彭斯喬覺得驚訝之餘,也提醒自己要先冷靜思考,並於電話中告訴家人在司法判決完成前,不宜太快下定論。

結束和家人通話後,他開始查詢相關資訊,才發覺網路上已充斥著對社工的指責,「大眾覺得上銬就是有罪,便開始檢討社工,後續的新聞報導都針對這個社工做肉搜和調查。」

彭斯喬也留意到這些指責,許多其實都來自於對社工的誤解。一般大眾除非自己曾使用過相關社會福利資源,或有親友在從事社工,否則少有機會瞭解社工實務的工作樣態,甚至誤以為社工就是一門愛心事業。

社工被上銬事件後,許多即將畢業的社福社工系學生因此對未來感到懷疑。示意圖,非文中當事人/總統府 @ flickr, CC BY 2.0

許多社工社福團體也紛紛指出,這次的事件導因於社會安全網好像只靠著社工人力在支撐,彭斯喬表示:「身為學生,如果我未來考慮要踏入這個社工圈,我會很在意職業上有哪些風險。難道社安網真的要每個社工站在網子下面,想辦法接住一個個掉下來的人?即使我們一個都不漏接,也都是靠社工在承受這些壓力。」

當社會輿論對社工的批評排山倒海而來,如同否定社工存在的必要,彭斯喬懷疑起自己當初選擇社工社福專業學習是否有誤:「我以前其實還滿想當社工的,但這次事件中社工受到爆多質疑,我原本沒有那麼質疑自己,現在就變得很質疑了,不確定未來到底要不要當社工。」

尤其是社工被上銬的畫面,嚴重衝擊社工社福科系學生的就業信心,即將大學畢業的彭斯喬擔心:「社工真的有辦法不出事、好好養活自己到退休嗎?我們家的狀況都已經那麼難了,那我還要繼續當社工嗎?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太難了,因為我不太知道下一個出事的會不會是自己。

帶著這份猶豫,彭斯喬也希望自己身為學生可以替這次事件做點什麼,他於 3 月 20 日和社福系同學李芸綺以及關注這次事件的朋友們,一起出發前往衛福部前,參與社工工會發起的陳情行動。(參考:社工工會向衛福部提 5 大訴求

「連小孩的問題都看不出來,你們社工學的不就沒用了嗎?」

李芸綺也是即將畢業的大四生,他是看到身旁友人分享後,才知道此虐童及上銬事件,但網路輿論持續散播對於社工的公審,讓他很焦慮。

「就算保母已經被收押了,大家還是很憤怒想趕快找個兇手,就開始怪罪社工為什麼沒有辦法做好,變成整個事件的焦點完全放在社工身上。但肉搜、謾罵社工,其實對瞭解整個事情沒有幫助,很多偏激的言論都沒有事實根據。

虐童及上銬事件越演越烈的那一、兩週,李芸綺的心情並不好受,他之前從未想過,一位努力投入實務工作的社工,會成為被上銬帶走的對象。「因為很關心這個事件,難過的情緒延續了好幾天,我一覺醒來就會打開我的 FB,想要知道是不是有新的貼文又講了什麼,或案情的最新進展。」

李芸綺覺得自己作為學生,當下能做的回應,是轉發自己比較認同的貼文內容,希望讓更多人知道社工遇到的實務工作情況。即使如此,他對於整起事件及未來發展感到無力。

「我自己是大四快畢業的學生,本來就已經很迷惘、知道社工在臺灣的待遇不是很好,結果今天發生這樣一個上銬事件,對於我們這些想從事社工的學生,真的會打上一個大問號,我就看到本來想當社工的同學說,他之後是不會當社工了。」

在心裡徬徨無助時,李芸綺想和身旁友人尋求支持、分享彼此對這個事件的看法,但也未必每個朋友都能理解社工的工作情況,一位朋友就說:「你們社工不是都會學心理學嗎?你們不是有學專業評估方法?那你們應該可以去辨別小孩眼神呆滯等問題。如果這些問題你們都沒有發現,那你們社工學的東西不就都沒有用了嗎?」

社工被上銬後,3/20 許多社會工作從業人員於衛福部發起陳情行動。攝/葉靜倫

恰巧當社工工會要發起陳情行動時,李芸綺協助擔任雲嘉聲援專車(中正大學路線)的工作人員。因陳情行動是在平日上午,許多人在網路貼文留言表示支持,但礙於工作、上課而無法參加後來據工會表示,有高達 500 人參與,讓他感到社工及學生都不是孤身一人

目前的社工社福教育很少教導學生如何面對媒體,當李芸綺第一次站上陳情行動前線,看到現場大陣仗的記者及攝影機,令他非常緊張。「沒想過我的臉會出現在新聞畫面上,那時候也會擔心家人看到我上新聞後的反應會是什麼。」

李芸綺說:「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要站在那裡,就算我沒有講話,還是可以透過手舉牌、跟著喊口號,表達對這件事情的關心。」

就算成功服務 99 個家庭,也不能失敗 1 個

因故無法現場參與陳情行動的臺灣大學社工系學生鄭同學,立志未來要成為一名保護性(高風險業務)服務社工,期待透過社會工作為社會帶來正向改變。當他看到社工被上銬的畫面時,感到非常錯愕:「我覺得慘了,這事情對社工們一定造成非常大的壓力,無法想像那個傷害有多大。」

鄭同學回想之前實習的時候,跟好幾個社工討論人身安全的問題,但談到後來,大家都在叮嚀他也要注意心理層面上的安全:「因為面對像保護性這種高壓、高張力的實務現場,社工可能對自己感到失落、責難、長期焦慮等,要如何覺察自己的情緒與壓力,進而向內尋求支持或向外尋求協助,也是極其重要的。」

他不禁感慨:「我們都會看見那些漏掉的個案及失敗的服務,但我們很少去看到每個社工都已經承接住多少個案。就算你成功服務 99 個家庭,只要 1 個失敗了,就會被放大,到好像前面 99 個也都失敗了。」

在上銬發生前,兒盟曾召針對虐童案召開第一次記者會,基金會董事長在會中表示,將要求虐童案的主責社工「勇敢面對社會及司法」,讓收看記者會的鄭同學流下眼淚:「一方面是擔心自己的未來,另一方面也是覺得為什麼可以那麼輕易地就把全部責任都要社工扛。」他覺得這樣的承擔不免過於苛責。

除了承接兒少收出養業務的兒盟,針對衛福部、雙北社會局等主管機關,鄭同學也感慨:「公部門表現出來的態度並不是和社工站在一起,反而讓我們更疑惑公部門的角色在哪裡。」但鄭同學自己也覺得很兩難,既想要和社會溝通,又擔心學生對於公部門和社會福利體系的批判,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刻反而會造成反效果。

3/20,超過 500 名社會工作從業人員於衛福部集結,遞交陳情書。攝/葉靜倫

上銬事件讓社工社福教育現場人心惶惶,臺大社工系在事件發生後,曾對內安排一場聚會,讓師生交流彼此的經驗和感受。鄭同學非常肯定臺大社工系願意建立一個可以友善討論的環境,大家對於社工也有基本的理解和認同,並且願意相互傾聽想法。

「我很擔心在外面講會被批判,或是別人講了什麼話我要趕快回應,這是一件很耗能的事情。」他說:「在系上聚會的場合,大家可以相互接納、交流這次事件中自己的心情,我覺得確實滿需要的。」

聚會上讓鄭同學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臺大社工系碩士班的學姊很快舉手發言、說出自己的感受,發言後又要立刻前往家訪工作。學姊要離開時,全場用力給這個認真付出的社工鼓掌、肯定,讓鄭同學感動到頭皮發麻:「大家還是能理解,一位社工願意投入的那種熱忱或責任感,其實我們一直一直都在不斷努力。」

當被問及未來還想當社工嗎?鄭同學表示,這幾年來在社工系的學習,讓自己有足夠的知識與能力在這波風浪中站得住腳,不會那麼快放棄想從事社工的理想,也還是願意投入高風險的保護性服務之中。

但因為看到上銬事件中,主管機關角色不清、讓社工獨自承擔後果,讓他憂心,本應該作為社工「靠山」的政府主管機關並不全然可靠。他語重心長的說:「如果所有人都開始擔心要不要投入社工這份工作,就代表社工的工作環境已經在變得更糟了。」

「社會安全網不是社工的安全網。如果大眾可以知道收出養制度是怎麼運作,或其他安置、兒少保護等社工服務的實際狀況,無形之中也會給社工很好的支持,社工也是需要被好好支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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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6 月出生,熱愛海洋和貓,喜歡親近友善又創新的朋友,但也支持必須不友善才能往前衝的人、願意理解因為太辛苦而無法友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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