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人誌:在聾群體中學會一種眉飛色舞的語言,選擇一個屬於自己的手語名
編按:2023 年 9 月,社團法人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出版《以我的名字呼喚我—— 十二位聾人的人物故事》,是「我的手語名—— 雲林地方聾人文化訪談計畫」的階段性成果。
這本人物誌以「手語名」為主題,從接受該計畫訪談的 40 位聾人中,萃取出 12 位人物為代表,由他們「親手」訴說屬於自己的故事;更以手語名凸顯聾社群與聾文化的獨特性—— 對聾社群而言,手語名不僅是個體身分的識別符號,更是象徵社群身分的認同符號。
本文摘錄自書中〈在藤藝傳達心中的美,選擇一個純粹的名字—— 汪必珍 眉女、高鼻女、鼻女〉章節,汪必珍自小是家裡唯一的聾人,她在 2022 年 6 月 22 日受訪,回憶自己幼時隨父母從新竹搬家到臺北、進入啟聰學校就讀後,如何學會手語、獲得並選擇手語名,以及藉由陶藝、藤藝和花藝展現自我的故事。
採訪整理/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
汪必珍留著一頭及肩中長髮,深邃的五官搭配黑框眼鏡,她仔細觀看訪問者用手語提問,思索片刻然後給出回答,給人的第一印象既理性又溫柔。
訪談時,汪必珍周圍堆放著各式木材與工具,背後還有一件精緻的木雕作品,這裡是她與丈夫 2 人共同經營的木工廠。
汪必珍的丈夫繼承了祖父與父親的手藝,成為第 3 代木工師,並曾獲得各種大大小小、國內/國際木工類競技比賽獎項。
汪必珍的丈夫木雕藝術的成績斐然,汪必珍在耳濡目染下,也曾在陶藝領域嶄露頭角,更是一位卓越的藤藝國手,並曾代表臺灣赴法國參加國際展能節職業技能競賽,在重重挑戰中一舉拿下銅牌。
她的藤藝作品最受人稱道的,便是優美的弧線和細密均勻的編織。他們經營的工廠看來樸素,但這不只是汪必珍與丈夫的住家與工作場所,還是他們發揮創造力的藝術天地。
他們在這裡或默默苦思,或耕耘工藝,是他們在這個空間中所注入的心意,讓這裡變成一個特別有意義的地方。
汪必珍與丈夫都是聾人,他們在臺北聾校相遇相知,歷經 10 年的交往與等待,才終於走在一起,婚後攜手走過多年至今。目前 2 人育有 2 個兒子,一聽一聾(註),各自朝向適合自己的路徑發展。
對於目前的生活,汪必珍感到平靜而滿足,她稱讚丈夫是一個善良且能夠互相扶持的人,而自己之所以能自由的優游於藝術創作,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得力於丈夫的鼓勵。
2 人既是生活上的伴侶,也是工藝路上的夥伴。如此日子,真要說有什麼美中不足的話,那大概就是高中畢業的她,還沒實現念大學的心願。
註:聾人與聽人
聾人(Deaf,首字母須大寫)指的是聽覺敏感度不同的一群人,主要的交流方式為手語;聽人(Hearing)指的是非聾人(non-Deaf)。
有別於醫療模式以「聽障」(Hearing-impaired)指稱聽力未符合醫療常規者,文化語言模式視「聾人」為一種身分認同、一種特質、一個「人」,並擁有獨特的聾文化(Deaf culture)、聾社群(Deaf community)和語言 (手語/Sign language)。
學會一種眉飛色舞的語言,擁有一個自己喜歡的手語名
汪必珍的父母與哥哥、姊姊都是聽人,父親是公務員,母親先是擔任護理師,後來轉任教師。在這個小康之家,汪必珍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聾人。
她自小便踏上與哥哥、姊姊不同的學習歷程,也早慧的展露藝術天賦。
小學 3 年級時,汪必珍的父母面臨工作轉換,他們一家 5 口從新竹遷移至臺北,汪必珍也從新竹的聽人學校,轉學進入臺北市立啟聰學校就讀。
搬家的經驗常常是一個孩子蛻變的契機。例如吉卜力動畫《神隱少女》也以搬家做為故事起點,描述主角千尋離開熟悉的家,意外遁入新世界,並在那裡適應規則、學習勇敢面對、找到自己。
對千尋而言,搬家是一場奇幻之旅的起點;對汪必珍而言,搬家則是她進入聾人社群的轉捩點。從搬家後開始,汪必珍進入聾人的教育體系中學習與成長,並逐漸建立自己與聾人社群的關係。
彼時,那個有點羞怯的小女孩還不知道,她即將在那裡學會一種眉飛色舞的語言,也即將在那裡挖掘出自己的藝術才華。
從聽人學校轉學進入臺北市立啟聰學校就讀,汪必珍面臨的第一個挑戰,就像神隱少女進入新世界所面對的第一件事—— 她的中文名字不再適用於這裡。
啟聰學校的同學們給她起了一個屬於這個社群的「手語名字」—— 眉女—— 右手食指和小指伸直,其餘三指指腹相觸,食指的指側順著眉頭滑到眉尾。
這個手語名字形象化的表現眉毛彎彎的形狀,也像女孩子優雅畫眉的動作,象徵汪必珍擁有一對美麗的眉毛。雖然這個手語名是對於汪必珍外貌的讚美,但個性低調的她,其實對於這個新名字感到相當尷尬。
令她感到彆扭的,也許不只新名字,還有她身處的新環境,包括新家、新校園、新城市,還有全新的語言—— 手語。這一切挑戰連成人都會感受到相當的壓力,何況是一個小女孩呢?
她回憶起在臺北啟聰學校就讀的第一年,總是看不懂大家在說什麼,只覺得手語真的很困難。
畢竟手語是一種需要結合手部動作與表情來傳達訊息的語言,手勢的位置與移動的路徑都有其意義;面部表情乃至於眼神,也可以表達語氣強度,或具備其他語法功能(如表達疑問),而且有時候當語速很高時,就像在舞蹈一般。
對聽人初學者而言,學習手語的過程常常令人眼花撩亂到不知所措,甚至不得其門而入,對當時的汪必珍來說也是如此。
幸運的是,汪必珍有許多對她照顧有加的學長姊,會在她受到挫折時,適時的鼓勵她,讓她又能鼓起勇氣繼續學習手語。
經過大約一年的反覆挫折與堅持,汪必珍發現自己竟然漸漸看得懂他人在表達什麼,也開始了解如何以手語清楚的傳達自己想說的話,讓他人更容易讀懂自己的眉飛色舞。
後來,她的同學們又給她起了第 2 個手語名。汪必珍天生有一個高挺漂亮的鼻子,整體五官因此顯得非常深邃,讓許多人都羨慕不已。她的新手語名因此是高鼻女,「右手拇指、食指與小指伸直,掌心朝左,並將食指置於眉心之前,拇指置於鼻子下方,大拇指與食指因此形成一個三角形,兩指由內向外拉出至指腹貼合。重複以上動作 2 次」。
這個手勢強調汪必珍高挺的鼻樑,朋友們都說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名字。這個手語名當然也是基於對汪必珍外貌的讚美,不過向來不喜歡張揚自己的汪必珍,對於如此的注目和恭維依然感到尷尬。
而她自己最喜歡的手語名,其實是表達上更簡單、純粹的「鼻女」,「右手姆指、食指和小指伸直,掌心朝內,姆指與食指輕捏住鼻子,由內向外拉出至指腹相接,重複以上動作 2 次。」
這個手勢不特別強調高挺的鼻樑,只單純表示鼻子本身,相比之下是較為平實的名字,讓汪必珍感到更自在,她一直沿用至今。
比起天生的美,更喜歡自己創造出的美
回想年紀尚幼時,汪必珍便會模仿母親裁縫本子上的圖案畫畫,父母驚豔於她的優異表現,還曾把她的「大作」貼在家中的牆壁上欣賞。
這樣的能力,在汪必珍就讀聾校期間照樣嶄露無遺,她的美術作品經常被學校張貼展示,成為同學們的榜樣和學習對象。
汪必珍談起藝術時所表露的神情,是她在整段訪談過程中最開朗的模樣。在此之前,汪必珍談起自己被朋友們稱讚的眉毛、鼻子時,她只覺得那很普通,自己並不特別;談起手語,她也相當謙虛的表示自己還是表達不好,有許多需要再精進的地方。
然而,一談到藝術,她的臉上就燃起自信的笑容。
汪必珍在高中畢業時,曾想升學就讀大學美術系,後來並沒有如願。此後的汪必珍並沒有放棄對藝術的追求。
她對於藤藝、花藝、陶藝都充滿熱情,出手即能創造富含美感的作品。她可以運用堅軔的藤,將其編織為別緻的藝術作品;也可以藉由花草創造各種意境;還可以把質樸的泥土,拉捏燒製成為精美的陶器。
這些工藝不只是汪必珍的興趣,也是她的事業。她曾於多所學校從事藤藝與陶藝教學,也曾受邀前往各地分享創作;過往更因為藝術造詣,而時常代表臺灣出國出賽!
尤其是那場遠赴法國的國際展能節職業技能競賽。那是一場極具壓力的比賽,汪必珍赴賽時,才發現比賽現場的規定改了,新的賽制要求她必須在 3 小時內完成作品,這與她比賽前最熟悉的 6 小時制度相差整整一倍。
此外,法國提供的竹條材料,也與她常用的竹條質地屬性不同。但在這種雙重考驗之下,汪必珍還是穩住了自己的心情,並拿出長期累積的札實創作技能完成作品,最終獲得國際大賽銅牌獎項的肯定。
在藝術中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向後,汪必珍也透過工藝表達內心對於美的想像。她不要因美貌而生的名字,只喜歡卸下過譽之後的簡單與樸素。
那個從新竹搬家到臺北的小女孩,如神隱少女千尋一般,在新世界中找到適合自己姿態。但不同的是,千尋必須先找回名字,才能想起自己是誰;汪必珍則是在了解自己的過程中,選擇了喜歡的名字。
【以我的名字呼喚我】我的手語名─ 雲林縣地方聾人文化特展
9/23 是「世界手語日」,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會即將展開為期一個多月的展覽,呈現手語對聾人社群的價值與意義、聾人手語名背後的個人故事與歷史記憶。
展覽地點:斗六行啟記念館
展覽日期:2023/9/23-2023/10/29
展覽時間:週三至週五 13:00-18:00;週六至週日 9:00-18:00(週一、週二休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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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必珍和丈夫、兒子合照。圖/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