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富娟/以「手語名」呼喚我:就像得到聾人社群身分證,我不再只是聾家屬

編按:近年 Right Plus 多多益善開啟「經驗者擴大機」書寫計畫,陪伴/邀請各種曾經歷特殊經驗的群體,例如身心障礙經驗者、照顧者等,回望過往、述說經驗。

本文作者詹富娟,從聾人子女身分,談起自己的聾家庭,記錄兒時點滴,還有記憶中的家庭小故事。從中可見聾家庭如何以自己的方式相處溝通,建立一個平凡、有趣、溫馨的家庭生活。

撰文/詹富娟

你們知道什麼是「手語名」嗎?

在聾人文化裡,手語名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大多時候,手語名會依據一個人的外貌、性格等特徵來命名,但有時也會直接使用「字手勢」(中文字的手語打法)來命名。

例如,如果你臉頰上有痣、是女生,就有可能被命名為「痣女」── 食指和小指伸直,其餘手指收起,食指置於臉頰旁。這個手語打法正是用小指結合了女生的性別標記,以及把食指放在臉頰上表示臉頰上有痣。

而我,則選擇使用姓名中的「富」字手勢,做為我的手語名── 「富女」,右手掌心朝左,拇指、食指和小指伸直,其餘手指曲捲於掌心,食指觸碰下巴。

14 歲以前,我沒有手語名,我是家中的老大,因此聾人們都叫我「OOO的大女兒」;爸媽叫我時,則是揮揮手示意,再不然就是跟妹妹說:「叫姊姊來」。若跟別人對話談到我時,則會說:「我大女兒⋯⋯」。

所以,其實當時我在日常生活中用不太到手語名,而我跟別人談論家人時,也是用「爸爸」、「媽媽」來稱呼。當時,我也不太清楚父母的手語名是什麼,更準確的說,我知道大家(聾人朋友們)都會用某種手勢稱呼他們,但我不知道那就是「手語名」。

為什麼我 14 歲忽然有了手語名呢?因為我去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上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手語班,上第一堂課時,老師先幫大家取了一個手語名。

手語課堂。示意圖/詹富娟提供

我的第一堂手語課、看見聾爸媽與聽孩子的心牆

「你不是(在家裡)已經會手語了,為什麼還要去手語班?」或許你們心裡會有這樣的疑問。

我想,可能是父母對孩子有所期待吧,因為爸爸是協會主要幹部、媽媽是手語老師,而當時還是國中生的我正在放暑假,媽媽叫我去手語班,反正我除了做暑假作業,也沒什麼事情,就去了。

當時我很自然的就進到手語班的環境。還記得那時我上的是基礎班,從「手形、數字、打招呼」等用語開始學習,對我來說不是太難。課堂中,常常會有讓同學們兩兩一組上臺練習手語對話的環節,對我來說都很輕鬆,我能夠很流暢的打出手語對話,對班上的同學而言,我可能就是所謂的「資優生」。

但其實我還有好多不會的手語,那時我才國中,和爸媽的交談內容多為平凡的日常小事,像是聊晚餐吃什麼、明天要去哪裡、學校老師說什麼⋯⋯因此上課對我來說比較辛苦的地方,是要記下許多平常用不到的詞彙。

例如,課本中有個單元是教跟「社會福利政策」有關的用語──

老師會教我們,當聾人去社會局申請服務、辦理證件時會用到的手語詞彙;此外,也因為課本內容主要使用「北部手語」,和我慣用的「中南部手語」不同。例如,北部手語的「要、不要」和南部手語的「喜歡、不喜歡」,是一樣的打法。

這些不同詞彙的打法,讓我需要花一些時間熟悉。但除此之外,學習過程對我來說並沒有太長的陣痛期,有可能是因為我在家使用的「家庭手語」不多吧。

家庭手語指的是「在家以自創的手語彼此溝通」。就我認識的一些 CODA 朋友(Child of Deaf Adults,「聾人父母的孩子」)而言,他們在家幾乎都是使用家庭手語,有點類似將「爸爸」發音成「ㄅㄅ」的概念—— 簡化手語動作,用只有家人彼此才看得懂的手勢溝通。

這樣做可能是因為,孩子手部對精細動作的掌握還不夠,所以用這樣的方式溝通,讓孩子比較容易比劃。

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的手語老師黃麗馨,在課堂上教學。示意圖/詹富娟提供

此外,同一句話用「口語說」和用「手語打」,本應有不一樣的語序。例如,口語的「你要不要吃飯?」打成手語會變成「你 吃飯 要 不要?」(註)。可是有的聾人父母對孩子打手語時,甚至會刻意照著口語語序來表達。

或許是過去社會普遍對手語不理解的緣故,常常會有「學會手語,就學不好口語和中文」的誤解,因此許多 CODA 就這樣用著家庭手語,直到長大都沒有改過來。

這些使用家庭手語成長的聽人孩子們,長大後如果要學正式手語,往往需要花時間調整和適應。也因為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多半使用被簡化過的手語,內容大多是生活相關的詞彙,所以不見得能使用抽象的手語詞彙和父母交談更深入的話題。

與此同時,他們可能對自己聾人爸媽的文化也了解不深,因此常常可以看見「聽孩子」與「聾父母」之間的關係看似緊密,卻又有一道看不見的牆,也很難透析彼此心裡所想。

註:在語言學上,將手語寫成書面體時,會以「空格」來表示這個句子在手語中是由幾個詞彙組成(與中文書面體的標點符號意義不相同)。目前由教育部編輯出版的手語教材,也皆以空格來呈現手語的句子。

示意圖/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出版的「用手語交朋友」手語學習書;詹富娟提供

而我從小在「雙語」環境長大,我用口語也用手語,成長過程中最常被問到的就是:「你是怎麼學講話的?」

3 歲前,我有過短暫的三代同堂、和爺爺奶奶一起住的時光。爺爺經常騎摩托車載我到附近雜貨店,除了買零嘴給我,爺爺還會停留在雜貨店,與朋友們聊一下午的天;週末假日時,爸媽會帶我回彰化外婆家,跟阿姨、舅舅們玩耍,偶爾還會去附近的濱海溼地挖蛤蜊、看夕陽。

當我再長大一些,有段時間,媽媽晚上忙著在協會手語班和社區大學教手語,我和妹妹放學後,總會一起騎腳踏車去黃昏市場買菜,開始學會在充斥著小販們大聲喊著「來喔~青菜一把 20 、三把 50」的菜市場裡穿梭。

我們偶爾會去媽媽常去的攤販買東西,或是到市場旁的雜貨店買些醬料,把買好的戰利品放進腳踏車的菜籃中,再一起騎車回家洗米煮飯、切菜備料。做好一桌菜,我們會將菜裝盛至便當盒中,我拎著便當、帶著妹妹,一起送晚餐到媽媽上課的協會,再和她一起吃飯。我們偶爾會留下來旁聽手語班,耳濡目染的跟著上了好幾次手語課。

其實我很想說,這個社會不缺乏學習說話的環境,可是能夠好好學手語的地方,只有在每一個聾人家庭中。

作者小時候與妹妹的合照。圖/詹富娟提供

擁有多元文化認同的我,不再只是「聾人的家屬」

手語是一個正式的語言,從我襁褓時期,我的聾爸媽就開始用手語跟我對話,所有孩子該有的認知發展、語言發展,我都不落人後。我在家用手語、在外用口語,兩者並不衝突,我可以寫出一篇近 3000 字的文章、上臺用口語報告,也可以是手語翻譯員、用手語闡述我的想望

我很感謝父母帶給我一個完整的手語環境,讓我擁有不同文化的思維,也讓我能夠用多元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與此同時,我也具備 3 語的能力,閩南語、華語、臺灣手語。我能夠用臺灣手語與父母聊天談心,可以談生活小事、學校生活,乃至於新聞時事、社會議題。

我是詹富娟,同時我也是「富女」,是聾人OOO的大女兒。14 歲才獲得手語名的我,當時並不覺得手語名哪裡特別,那時候只是大家都要有、所以我也有,手語名並沒有改變我在聾社群的身分。

即使我後來已經是一位手語翻譯員,多數人還是稱呼我為OOO的大女兒,直到大學畢業後真正進入聾社群,成為一位社會工作者,大家才開始用「富女」來認識我。

當自己與聾社群有越來越頻繁的接觸,大家開始需要與我個人建立連結與交流時,「你的手語名是什麼?」這樣的問題,才逐漸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當我的手語名越來越廣為人知,這時候我才發現,這樣的過程,就好像外國人從領簽證、居留證,到最後拿到身分證一樣── 

擁有一雙聾父母,讓我已有先天優勢,拿到了一張在聾社群中「永久免簽的簽證」;而當我在 14 歲獲得手語名時,就像是換了張「居留證」。

當大家開始以我的手語名呼喚我時,我開始像擁有一張聾社群的「身分證」,它證明我在聾社群存在的價值,我是這個群體的一分子,我不再只是聾人的家屬而已。

這時,我的手語名才開始有了意義。

詹富娟和聾人一起討論活動。示意圖/詹富娟提供

【以我的名字呼喚我】我的手語名─ 雲林縣地方聾人文化特展

9/23 是「世界手語日」,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會即將展開為期一個多月的展覽,呈現手語對聾人社群的價值與意義、聾人手語名背後的個人故事與歷史記憶。

 

展覽地點:斗六行啟記念館

展覽日期:2023/9/23~2023/10/29

展覽時間:週三至週五 13:00-18:00;週六至週日 9:00-18:00(週一、週二休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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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詹富娟和聾人一起參與會議、討論活動/詹富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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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富娟
詹富娟

嚮往自由的雙子座 O 型。

我是 CODA,擁有一對聾父母,從小就沉浸在聾人的世界,很多聾人叔叔阿姨看著我長大,很能夠 GET 到聾人的笑點。

社會工作學系畢,現在就讀語言學研究所,是聾權推動工作者、手語翻譯員、社工,喜歡內心富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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