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人誌:50 年代的盲啞小學、見證白色恐怖、與聾伴侶經歷人生起落
編按:2023 年 9 月,社團法人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出版《以我的名字呼喚我—— 十二位聾人的人物故事》,是「我的手語名—— 雲林地方聾人文化訪談計畫」的階段性成果。
這本人物誌以「手語名」為主題,從接受該計畫訪談的 40 位聾人中,萃取出 12 位人物為代表,由他們「親手」訴說屬於自己的故事;更以手語名凸顯聾社群與聾文化的獨特性—— 對聾社群而言,手語名不僅是個體身分的識別符號,更是象徵社群身分的認同符號。
本文摘錄自書中〈流轉的旅程,珍藏每一段溫柔的邂逅—— 廖正雄〉章節,廖正雄於 2022 年 11 月 13 日受訪,呈現廖正雄於全臺 3 所啟聰學校、臺北、彰化、雲林等地流轉生活的故事。
採訪整理/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進會
訪談開始時,廖正雄全神貫注專心於訪問者黃麗馨老師的說明,看似老神在在、輕輕鬆鬆,在爽快回答提問的同時,他卻又透露出一絲絲的緊張。
70 好幾將近 80 歲的廖正雄,硬朗樂觀的外在表現,不經他本人明說,多數人都以為他不過只有 60 出頭歲而已。
他和妻子現居雲林縣莿桐鄉,2 人皆是聾人,共育有 1 女 2 男,皆為聽人(註),除了小兒子因病早逝,他的大女兒家住臺南,二兒子目前旅居國外。廖正雄的孩子都會一點手語,平日與父母交流頻繁。
即便是遠在他鄉,廖正雄和妻子仍不時以手語和孩子們視訊,互道平安、聯絡感情。
廖正雄是這次所有訪談者中,少數在學生時代就跨越南中北,於三地聾校接受過聾教育的人。他的就學時期,幾乎可說是聾校及聾人教育體制的變革歷程。
註:聾人與聽人
聾人(Deaf,首字母須大寫)指的是聽覺敏感度不同的一群人,主要的交流方式為手語;聽人(Hearing)指的是非聾人(non-Deaf)。
有別於醫療模式以「聽障」(Hearing-impaired)指稱聽力未符合醫療常規者,文化語言模式視「聾人」為一種身分認同、一種特質、一個「人」,並擁有獨特的聾文化(Deaf culture)、聾社群(Deaf community)和語言 (手語/Sign language)。
(資料來源:The Name Game:聾人?聽障?為何要對稱呼執著?、聾人的溝通民族誌:視覺對話的特性)
見證白色恐怖夢靨註:聾人與聽人
1953 年,廖正雄進入臺灣省立臺南盲啞學校(現為國立臺南大學附屬啟聰學校)就讀,但沒有待多久,就被轉至臺南縣龍崎國民小學,自小一開始學習。
當時臺南盲啞學校的學生較多,不堪負荷,因此臺南盲啞學校和臺南縣龍崎國民小學協商,將一些聾生轉介過去念書,為當時的臺南聾校分擔一些教學壓力。
原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在臺南縣龍崎國民小學念到小二那年,廖正雄卻看見原本不該看見且終生難忘的畫面,
那天,他和其他學生一行人看到有人被帶過去河邊,旁邊還有一群人圍觀。「抓人的人頭上戴的帽子有徽章,身上有交叉槍帶的那種,看起來很像是政府的人。」
此時,廖正雄的手快速舞動,神情嚴肅的對著我們說明著。當煙硝劃過空氣,那槍響在空氣裡的震動大到連廖正雄都能感覺到。下一秒,他看著被抓的人倒在地上,而抓人的人竟直接把倒下的人丟進河裡,並用石頭壓住。
有人說,那人之所以被槍斃,是因為他是壞人。
之後,他常在不經意間渾身發抖,心裡感到害怕,晚上都睡不好,就算睡著,還是會莫名驚醒。這貫穿年幼時的記憶,深深烙在他心上,至今仍歷歷在目。
當時的廖正雄其實並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直到他長大後回想起這段經歷,才意識到自己原來目睹了白色恐怖時期的槍決事件。
我的手語名:大眼睛、頭疤男、八字鬍
目睹槍決事件後,升上小學三年級的廖正雄又回到臺灣省立臺南盲啞學校。也是在此時,廖正雄擁有生平第一個「手語名」,是臺南聾校的一位男老師幫他取的,是一個簡單描述為「大眼睛」的手語名字。
「大眼睛」的打法為「右手掌心朝左,五指彎曲指尖相觸,放在右眼前方,往前移動時拇指伸直,其餘手指收起至掌心,重複這個動作兩次。」這表示他眼睛大大的、圓圓的。在此之前,他都沒有手語名。
第 2 次回到臺南盲啞學校,廖正雄只待了短短一個月左右,他就又被轉到臺灣省立臺南盲啞學校豐原分部(臺中市立啟聰學校的前身)就讀。
在那裡沒多久,廖正雄就發現他的第一個手語名已經和大約 3、4 個聾生撞名,他後來改名為「頭疤男」──「右手掌心朝下,拇指和食指伸直,其餘手指收起;食指在頭頂由後往右前方畫一下再收起。」
食指在頭頂上劃過的動作,表示受過傷的痕跡,這是他的第 2 個手語名。原來,會取這個手語名,是因為廖正雄的頭頂上曾受過傷、有條「疤痕」。他在這裡念書直到小學畢業,成為臺灣省立臺南盲啞學校豐原分部畢業的第一批學生。
之後升上國中和高中,他分別就讀「臺灣省立臺南盲聾學校」和「臺灣省立臺北盲聾學校」,而廖正雄的第 2 個手語名也伴著他完成國中與高中階段的學習。
如今,那道疤痕雖然淡化,廖正雄卻仍繼續用著這個手語名。「我覺得第 2 個手語名比較好,因為很多人都知道我叫這個手語名。」他喜歡這個手語名,也最常使用它。
廖正雄也有不喜歡的手語名。念完書的廖正雄曾在臺北工作幾年,也曾輾轉待過彰化,後來他回到雲林長住,莿桐地區的聾人給他一個新的名字並以此稱呼他,也就是他的第 3 個手語名──「右手拇指伸直,其餘手指收起,首先掌心朝內,拇指在人中處往左下移動,接著掌心朝外,拇指在人中處往右下移動。」
這個手語名表現廖正雄當時的外貌特徵── 八字鬍,而「八字鬍」這個手語名還有另外一種打法:「雙手各自手指指腹相觸,掌心相對,並一起放在人中處,左手往左下移動、右手往右下移動」,像是用手整理著八字鬍一般。
廖正雄覺得第 3 個手語名的 2 種打法都不好看,他不喜歡。「在莿桐很多聾人都叫我這個手語名,因為我那時有鬍子,他們有點在開我玩笑的感覺啦!」
其實,現在的廖正雄早已不再蓄留八字鬍,儘管嘴邊還是有些稀疏的鬍渣,我們看見說著這段故事的他露出靦腆的微笑,神情有些無奈。
求學時還記得的那些人
學生時代的生活對廖正雄而言很重要,他分享當時回臺南聾校讀國中時,他遇見了戰後從中國來臺的「白校長」。
在他的記憶中,白校長很嚴格,對他卻愛護有加,也非常為師生著想,總是為學校向政府爭取福利。沒想到,後來廖正雄在臺北聾校念高中時,竟發生了白校長被學生圍毆的事件。「我真的覺得白校長很可憐。」廖正雄的眼中透出一絲不捨。
他也記得高中時,曾遇過一位曾赴日進修的聾人前校長。前校長的手語很好,時常和他用手語聊天,也會教他一點日本手語。
廖正雄印象深刻的是,日本手語「畢業」的打法和臺灣手語的打法不同,日本手語的打法是「雙手握拳掌心朝上,前臂往身體移動並將雙手高舉到頭部兩側」,呈現出「雙手承接」的感覺,這個打法源於學生接過畢業證書舉起來的動作。
聊到盡興之處,廖正雄馬上站起來示範給大家看,「這樣子畫面很好看,打起來很漂亮,跟畢業典禮的樣子也很像。」
過去的聾校就像個專屬聾人的世界,是許多聾人受聾文化薰陶的地方,他們在那裡接受知識的啟蒙,也在同伴的相互扶持中成長。學生時期的點點滴滴,是這個群體裡許多人共同的記憶。
聾校畢業後,攜手相伴的木雕歲月與泳渡日月潭
說起從臺北聾校畢業後的生活,他滔滔不絕的道起那段豐富的精華歲月。
他曾在臺北的照相館工作過 2 年,並向相館師傅學會沖洗黑白底片的技術,同時也結識相伴至今的太太。
離開相館後,他嘗試過許多工作,但都做不久,直到後來,夫妻倆在彰化定居,因緣際會下,廖正雄成為了專業的木雕師傅,埋頭雕刻就是十幾年。倆人擅長雕刻大型匾額的裝飾,那幾年為公司完成許多來自日本的訂單,生意真的很好。
然而,這樣的榮景並沒有維持太久,出口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夫妻倆另謀出路的時候到了。
此時,廖正雄恰巧在彰化遇到一位日本聾人,他們彼此用簡單的手語互相溝通,沒想到在與日本聾人的交流中,他意外得知雲林斗南也有一家木雕廠。他立刻著手尋找那家木雕廠,準備和太太一起回到他的故鄉。
「這種大型的,雕花、雕鷹、雕龍雕鳳的,我跟太太都很厲害哦!」說起木雕工作的往事,他的眼底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芒,映照出他對雕刻的喜愛與熱情。
即便現在他和太太 2 人已許久不再從事木雕工作,廖正雄說他仍然保留著當時的雕刻工具,就是捨不得轉手或丟棄。
他也提及曾和太太接受兒子的安排,2 人獨自赴英國進行半自助旅遊的故事;也談起自己曾隨著其他親人,在疫情開始前去了一趟遊歷歐洲諸國的旅程,對這些國家的印象深刻。
最後,廖正雄還說起他與太太熱愛游泳的事。那年太太 50 多歲,廖正雄擔負起教會太太游泳的責任,「可是怎麼教都教不會!」廖正雄望洋興嘆的說著。
好氣又好笑的是,後來,廖正雄特別為太太找了專業又年輕的教練,沒想到,太太沒幾天就學會了。後來,太太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和廖正雄一起參加了泳渡日月潭的活動,太太可說是信心滿滿勇往直前、游完全程,廖正雄卻提心吊膽一路護著太太,每往前一段就轉頭看照著太太,就怕出意外。
這個頭上有疤的男人,從來不怕生命旅程裡的周周轉轉,大膽又有個性的太太就像他的定心丸,與太太朝夕相處的歲月,深刻的是與她攜手打拚、相知相伴的情誼。
直至如今,他仍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懷抱真誠,珍藏每一段溫暖的邂逅。
【以我的名字呼喚我】我的手語名─ 雲林縣地方聾人文化特展
9/23 是「世界手語日」,雲林縣聽語障福利協會即將展開為期一個多月的展覽,呈現手語對聾人社群的價值與意義、聾人手語名背後的個人故事與歷史記憶。
展覽地點:斗六行啟記念館
展覽日期:2023/9/23-2023/10/29
展覽時間:週三至週五 13:00-18:00;週六至週日 9:00-18:00(週一、週二休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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