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對不起,我愛妳」總以為長大就會有辦法,但努力活著就耗盡了辦法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期許自己的存在能有 3 種意義:堅守媒體價值、累積產業知識、擴大經驗者的聲音。其中,經驗者的聲音幾乎是最具挑戰的。
那些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經驗者或倖存者,在各種邊緣甚至受壓迫的場域中,早已習慣了安靜退縮,即使勇敢開口,也難以翻越眾聲嘈雜。而對多多來說,則近乎一種類社工的陪伴,比一般作者更需要理解、需要接近,必要時甚至毀棄重生,讓書寫一次次歸零。
這次由精神失序者李昀開啟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我們祈願文字的力量能在這裡一次次拉近彼此、成為包容歧異的起點。
精神疾病,一開始我以為只是一場病,而我會是疾病的鬥士,或至少可以被寬容。但我發現會為我掉淚的人很少了,而我失去的是一整個人生。
大家都說精神病人是想不開、悲觀所致,但是努力活下來的我們,其實是世界上最樂觀的人了。精神病本身就是會反覆的讓你體驗痛苦,毫無道理的就是無法阻止被痛苦的感覺抽乾。同樣都是動彈不得,但是身體的痛會被原諒,心理的不會。
心理的痛不會習慣,因為會起起伏伏,大小、周期、幅度都不定,以為好了又猛然劇痛。一邊忍受痛苦,一邊為了他人努力解釋,或是極力避免做出失控的舉動,備受委屈卻撐了下來,迎接仍舊折磨的一天,卻還是沒有放棄。
其實我很感謝一路上協助過我的醫療人員,雖然我的求醫經驗如大多數的病患坎坷,但是仍有遇到過很好的人,當全世界都放棄我的時候,總會有些醫療人員無私的給予溫暖。
雖然事後回想起來,這些感受都令我很複雜,因為醫療始終沒有治癒我。但我因為這些溫柔的經驗,所以說服自己,相信並讓不適合自己、甚至是有害的治療繼續。
因為我很希望不要背叛這些醫療人員的好意,他們很希望我變好,所以我也想成為一個好病人,也想被肯定,或是某種程度回饋他們的信任。
因為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只有他們願意無條件對我好。
看見別人失望而感到愧疚,比失去更難以承受
從學生時代看到大,醫生們換了幾乎所有的藥物,從憂鬱到躁鬱到思覺失調的藥物,到各種針和神經內科的藥都用了,各種排列組合到同時十幾種藥,甚至超過研究證實有效的劑量都開了,但我還是反覆住院,一切重來。
一開始吃藥,以為自己會快樂起來,殊不知只是讓人沒感覺。傷心的時候哭不出來,快樂的時候沒感覺,不像是活著。
然後體力非常差,很容易疲倦,每天睡十幾二十小時。副作用也很多,有些藥可以一個月胖 10 公斤,最後很多服藥的人都有糖尿病,或是流口水、尿床、嚴重腹瀉等。
有很多年,我都無法出遠門,因為每 1、2 個小時,我會突然水瀉,真的憋也憋不住。
有次我出門買食物,才走到巷口,就驚覺不對,趕緊衝回家中,那時候我邊爬樓梯,邊感覺糞水從肛門滑落,最後抓著褲子,一忍進家門立刻拉了整地。
這種事發生很多次,每次都拖著疲憊的身軀努力清理惡臭的家裡,內心很挫折、覺得很丟臉,面對自己的失能也很傷心,但是藥物控制了情緒,所以表情很木然,眼淚也掉不下來。
為了避免這種事再次發生,尤其是面對必須人擠人又長時間搭乘的大眾運輸系統,我後來都只用計程車短程來回目的地。但這樣做很花錢,所以我盡量不要出門。
每天宅在家的後果,就是幾乎無法跟親友見面。身體很累,也覺得胖了很醜、沒自信,所以也對見人興趣缺缺,後來朋友就越來越少。
關係這件事也很複雜,要跟過去的同學解釋自己狼狽的生活,不堪之外,一時也不知如何說起。
要怎樣讓對方正確的理解,不要嚇得彈開,或是帶有同情憐憫的眼神,而小心翼翼,都很難。這點對於家人也是一樣的,可能是我的生命經驗太讓人陌生,原本熟悉的人都用很陌生的方式與我相處。
可能失去了原有的親密和信任還好,但是要看見家人擔心失望、欲言又止的神情,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最後就當沒有他們了。也不是他們的表現讓我受不了,是我無法面對我的愧疚感。
人們希望我活下來,但死了也不意外
人也許可以病個 1 年 2 年,可是 5 年 10 年呢?也許求助了 1、2 次會有人幫忙,但 10 次 20 次,就不會有人來。
因為人們再也不會期待你好起來,而你看起來也死不了。選擇活下來,對自己毫無意義,但是對他人有交代,可是我也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已經厭煩我了。
那些說著「求助沒有關係」的人,後來也都,沒有跟我聯絡了。我不會怪他們騙我,我一直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對他們不好,所以他們無法忍受。
我清楚明白,關係必須對等,幫助人很累,而每個人理論上都需要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他們花時間陪我,就失去了經營他們生活的時間,但我沒有辦法幫助他們的生活。
我不希望他們在生活壓力與自責拋下我之中感到為難,我也不希望因為麻煩,促使友情消磨。
最後我也不跟朋友們聯絡了,因為就算再艱難,我也想保護我的朋友。他們有大好的人生,不應該被耽誤才是。
我其實每天都想振作,每天打起精神重建生活,很累了但是喝很多咖啡,想努力把工作做好,不只怕沒有收入、房租繳不出來而已,我也不想讓同事老闆辛苦補我的缺口。
我每天都在練習各種道歉的方法,我不想說因為我有病,所有人都要原諒我,但我也不是故意造成他人的麻煩。我很不想,也很抱歉,但是抱歉沒有辦法處理任何事,道歉到最後總讓人無地自容。
其實到最後所有人都不期待我會做好任何事了,大家都預期我會因為憂鬱抽乾體力而起不了床,或是不得不住院治療 1 個月以上,然後又離職了。
我很想做好一件事,一件就好,可能一開始都還好,可能也很努力維持了一陣子,但最後又會頃刻跌到谷底。好幾次起不了床,用盡全力把自己滾下床,結果在冰冷的地面動彈不得一整天,感受時間跟體溫一起流逝。
可能社會的信任很少,1 次、2 次、3 次,到後面不敢去算。其實自己也沒有信心可以堅持多久,到最後不敢嘗試的理由,除了害怕失敗,更無法承受的是,他人失望到不期不待的理所當然。
可能人活在世界上,都需要被他人期待才行,不然真的很絕望。也會希望別人有需要自己的地方,這樣會有些價值感,才不會感受到自己是多餘的。
可是到最後會發現,自己在實質上已經跟所有人絕緣了。人們會希望我活下來,但是死了也不至於太意外,除此之外的想法已經沒有了。
他們拒絕去相信任何的好轉,他們拒絕抱有希望的自己再一次因為現實受挫。最後與人的連結只剩稱謂上的責任義務,或是債務。
人們希望不要有壞消息或是麻煩,可能一個好的開始,也必須準備將來不好的結局,最後連振作的衝勁都被勸阻,他們說,你確定嗎?失敗了怎麼辦?
我希望,下輩子可以做個好人
他們說的都很有道理,他們都很認真的為我好。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但我沒有能力對他們好,我只能減少對他們的傷害。
其實我常常不甘心,我帶著病還是做了幾份工作,還是讀完了碩士班,我還是希望人生有翻身的可能性。我總覺得只要好好治療,等好的那天,一切就會沒事了,一切可以等那時候再重新開始,會好起來的。
可是一晃眼,10 年過去,我都 30 歲了,我的身體卻比 60 歲的我媽還要差。我才發現那天不會有了,我的青春沒有了,未來也不會有了。
每天晚上我都會後悔自己沒有死在過去 10 年間的每一個時刻,好多次被救起來,當下也覺得歷經劫難後,會好好重新開始。
但現實很快就讓我發現,生命只是越來越多餘,多出來的時光只是拖磨,越活越狼狽也羞恥。如果當初那個衝動時刻下,自己死了,會不會還有人願意記得,願意來我靈堂弔謁?會不會對我的記憶還是美好的,然後大家的痛苦都少些?
大部分時候都感到很抱歉,我也不想變成這麼討厭的人,這麼無法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我的手機封面是我 85 歲阿嬤笑的照片,但是我都不敢去探望她,因為她看我的眼神總是充滿憂愁。她總是很刻意的讓氣氛輕鬆,雖然她有很多疑惑,還是很努力對我好,但我好希望她罵我,這樣我舒坦一些。
常常我會看著手機封面哭,因為我好想對她說,金孫過得很好,不用擔心,好希望這是實話。我其實很想她,但我沒辦法在陪她的時候,不感到憂鬱,而我也知道每一次騙她說「我很好」的時刻,她也知道這其實是謊言。
「阿嬤,最近我也沒事,帶妳出去玩好不好?」
「妳不是沒工作,不要啦會花錢。」
「那我常回去陪妳好不好?我們可以一起聊天啊。」
「啊是要聊什麼?又沒事。不用啦妳過得開心就好了,不用刻意回來。」
說來說去說不出告別,想來想去不想她在我的喪禮哭,最後又總是作罷。
從前總以為長大就會有辦法,後來才發現很多事,就是沒有辦法。其實我很喜愛這個世界,深愛周邊的人,並且熱愛生命,只是越來越沒有辦法。
可能這輩子沒有辦法,可能努力活著就耗盡了辦法,但我希望,下輩子,可以做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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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示意圖/by Laura Smith on flickr @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