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精神病人的自我實現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期許自己的存在能有 3 種意義:堅守媒體價值、累積產業知識、擴大經驗者的聲音。其中,經驗者的聲音幾乎是最具挑戰的。

那些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經驗者或倖存者,在各種邊緣甚至受壓迫的場域中,早已習慣了安靜退縮,即使勇敢開口,也難以翻越眾聲嘈雜。而對多多來說,則近乎一種類社工的陪伴,比一般作者更需要理解、需要接近,必要時甚至毀棄重生,讓書寫一次次歸零。

這次由精神失序者李昀開啟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我們祈願文字的力量能在這裡一次次拉近彼此、成為包容歧異的起點。

我的朋友跟我說,其實她在一開始就知道憂鬱症的自己不可能工作了。這使我詫異,因為她是這樣努力的讓自己畢業、求職,雖然升學與工作都非常挫折與崩潰,她仍不斷努力。

但在她心中是知道的,有病的自己能力不斷下滑,連起床都是困難,所以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外出工作養活自己,而社會也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

在疾病中,我是幸運的。雖然失能過,但是有努力復健回來。雖然困難重重,但仍僥倖的混過許多難關,拿到畢業證書。雖然好幾份工作因為不穩定而告終,但我因為家人沒辦法養,所以找了很多偏門方法掙錢求生。

雖然一切比其他人辛苦許多且勉強,但最幸運的是,我除了忙著生病,還有一些履歷可以累積,雖然依舊茫然,但至少有前進感,也至少沒有被疾病影響到意志力,還可以咬牙過生活。

當然,疾病本身會侵蝕人的信心,而且無法相信有好的未來,思考全是負面而看不見好的部分。只能感謝我過去比較少想未來,所以還可以走一些路。

在診斷之後,我是「病人」還是「人」?

升大四那年,我們全家人失業,當時的我已經被精神科藥物搞得七葷八素,常常無法去醒著出席課堂,作業也一直拖延寫不出來。

當時有考慮休學去工作,但我深知一離開,我就永遠不可能回來念完了。但沒有大學文憑對我來說很難生存,所以即便中途還去住院,也是咬牙撐到畢業,爛爛的把大學混完。當時沒時間與體力工作的我,用了很多旁門左道的方法掙錢,才好不容易撐下來。畢業考前,我全無要畢業的喜悅,也無心備考,而是到處找工作和面試。

當時真的沒錢沒退路,所以我在面試時說了一堆平常說不出來的鬼話,這真的要感謝我常常為了隱瞞病情,鍛鍊了舌燦蓮花的能力。畢業後,我在醫院的工作,每天需騎車通勤 3 小時以上,且還要騎車到處去家訪,並要在醫院的階級文化與規則中生存,我最後只堅持了一年半。

以病人來說算是穩定就業,但其實是硬撐出來的。常常是前一夜發瘋、進急診、被打嗜睡的鎮靜針劑,或自殘失血到頭暈站不起來。但隔天早上仍因自己屬於約用人員沒有假可請,硬撐去醫院開晨會,然後編些爛理由來說明自己精神不濟的原因。

示意圖/by 多尼 on 數位島嶼 @ CC BY-NC-SA 3.0 TW

說這麼多,不是要吹捧自己多努力或勵志,也不是想責罵其他做不到的人,而是,即便我為了生存堅持與努力時,一路上遭遇的大多是唱衰與質疑,鼓勵少得如稀世珍寶

當我開始看精神科之後,所有人對我的期待只剩穩定服藥、控制情緒與症狀,好像在病好之前其他事都不能做。因此大學快畢業時,我比一般學生有更大的就業焦慮,那並非是不知道自己要從事什麼工作,而是擔心自己沒有能力從事任何工作

我曾做過餐廳內場及其他需要勞力的工作,但我實在手腳笨拙、做得很爛,所以才努力念大學,希望有文憑、至少可以坐辦公室。

但學校輔導系統中的每個人都希望我休學,說是為了讓我好好休息,其實是怕我這個高風險人物如果在校自殺會很麻煩。當我談到生涯焦慮,當時的學校諮商師也引導我思考勞力工作的優點,即便我的能力與興趣就不在那裡。

此外,老師們也會明示暗示精神病人不適合做心理工作,比較直接的會說,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照顧別人?間接點的,則是一再重複我做心理工作會很辛苦,做別的工作更適合我。

而在我順利獲得醫院外訪慢性精神病人的工作後,有次回學校竟被當成揶揄的對象,說「連李昀都可以做了,別人也可以」。

一旦出現診斷,在學校的眼裡,我只是一個病人,一個缺損的人。

唯一支持我的是當時的系主任,她總向我說,「妳很能寫,好好整理這些經驗,未來可以幫助很多人。」如果當時沒有她一再的告訴我「我的價值」,並信任我,我可能真的放棄了。

自從我被診斷精神病之後,所有的人都只看到我的病,而忘記我的其他能力與可能性,只有她看到我不只是一個病,而是一個有潛力的學生

生病了,不能做助人工作嗎?

但我學妹就沒有我的幸運了。某天演講後,我被一位大學部的學妹攔截,在一起吃飯的過程中,她細數自己琳瑯滿目的診斷,並跟我說,她未來想跟我一樣可以有精神病還是做好助人工作。

她說她因為遇過好的心理師,所以也想成為心理師來幫助別人。雖說她剛因為說出自己有精神疾病,而被學校實驗室拒絕,但她並沒有因此放棄。

當時我怕她再度受挫,於是向她說了很多業界的黑暗面,像是心理師遇到病人也想成為心理師、幫助他人,並不會感到欣慰,反而想的會是,病人一定不可以當心理師,一定會做不好害到個案。

以及業界只會看見你的病,其他優勢都看不上眼。即便個人狀態可以不影響工作,或是到後來根本康復了,但任何人還是可以以此質疑你心智不穩定

示意圖/by 19 on flickr @ CC BY-NC-ND 2.0

精神病人永遠都要比別人更努力,來證明自己值得被聘用,還要表現足夠「正常」與「正確」,才不會出現各種微小失誤都被歸因成── 因為你有精神病,所以你不適任這份工作。

基於種種不合理,我並無法改變現狀,甚至也深受其害,當時唯一能做的,只有跟她說,做這行一定要努力隱藏身分才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後來她因自殺未遂,被學校要求休學,而醫院則是希望她回學校上課,可醫院與學校雙方沒有相互協調共識,只是分別給她矛盾的要求。

在這不久後,她就自殺離世了。她是一個精力充沛,很努力活的人,雖然人際尺度拿不準,且有很多固執面,但是助人的心願是真實且珍貴的。

後來我也因為病人身分被諮商心理界封殺,即便課程都修完也表現不差,卻無法去業界完成最後的全職實習,因而喪失心理師考照資格。

看來我跟學妹說錯了,就算再努力隱藏身分,人們還是會努力打聽你的過去來排除你。一旦成為精神病人,就很難有機會實現任何理想了。

有些事辛苦,但值得堅持

好像精神病人都需要面臨一個抉擇是:「要不要假裝正常人,否認自己的失序來融入主流社會,以博取一些平等對待的機會?」即便這是對障礙者不合理的要求也要接受、也要硬撐;即便自己需要花更多力氣與努力,才能保住工作;即便在痛苦不堪時需要說謊,直到紙包不住火為止。

或是就「當個精神病人,好好回診養病,努力去做低薪但有彈性的勞力工作,人生目標就是有工作可以養活自己、生活可以自理不造成別人麻煩」。一天過一天,不問過往理想與未來渴望。

這 2 個選擇都沒錯,有時也是被外在條件決定,無法自己做選擇,但可怕的是,這 2 個中間沒有光譜,且選擇任何一個都會失落痛苦。

示意圖/by 19 on flickr @ CC BY-NC-ND 2.0

人們腦中始終沒有精神病人發揮所長的想像,並且覺得「有工作願意給精神病人做就很好了」、「一般人都沒工作了,哪輪得到精神病人?」、「精神病人可以養活自己就很好,不要肖想別的」,好像給精神病人工作是一種施捨,而有一份可餬口工作,就是精神病人的人生巔峰了。

談精神病人的生涯,往往卡在這樣的想像中,說穿了就是不期不待,也抹去嘗試其他可能的機會。即便勞力工作鐵定不是精神病人最可以發揮自身專長的方式(因為服藥體力一定會下降),但要誠實揭露自己的狀態,卻只有這條路可以選。

工作占了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大量投入心神之處,以及許多成就感的來源。它從來不只是為了賺錢,工作還有關於自我實現生命意義社會觀感等複雜的面向。

當被宣告人生的可能已被限縮規定好,沒有其他路可以選時,很難不感到絕望。但精神病人原是一個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望、條件與能力,怎可能都適合一樣的工作呢?

我成為精神病人後,聽到最多的聲音是「別想」、「別做」,但這樣下去,人生除了治病,就什麼也沒有了。我永遠相信每個人有其可以發光的能力,只是還沒找到適合的舞臺。但人生是自己的,想怎麼活是自己決定的。

築夢會失敗,周遭人會一路反對,但有些事辛苦但值得堅持。我們是有願望的,我們是可以努力實踐的,把未來的可能性奪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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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by 정선 박 on flickr @ CC BY-ND 2.0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多年之後,決定不當精神病人,不說很多專業的術語,把人彈開。過去種種,我想重新開始。

議題是來自生命的深度理解,所以最重要的,是讓更多人可以進入。

希望這些體會,能讓更多更多人知曉,待哪天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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