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編織的價值之網,是個人受苦的原因嗎?/《受苦的倒影》
編按:春山出版於 2023 年 3 月初出版了《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這本書是作者魏明毅的第 2 本著作,她於 2016 年曾經出版《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
作為諮商心理師/資深督導,魏明毅以「苦難工作者」理解自身的社會位置。她將田野從基隆碼頭轉向實務第一線,以備忘錄的方式,記錄自己與各種受苦者同行、工作時的想法與反思,帶領讀者透析個人到體制的困境、缺漏。
本篇取自書中〈備注:各式資本世界所架設的意義之網〉,作者深思當代資本/物質世界中,造成個人苦難的社會性因素,並提醒理解苦難的意義不僅能讓我們正視苦難的肇因,更是邁向多元共融社會的關鍵。
撰文/魏明毅 《受苦的倒影》、《靜寂工人》作者,資深外聘督導、諮商心理師
進入三級疫情第 4 天。將近一整個月的工作悉數取消與後延,就寢時間比以往提早了些。但今天晚上我特地延遲上床時間,等著之前人類所一位學弟拍製的紀錄片播出。
《日常風景》,一位父親導演對幼童傷害事件的探問——試圖看清楚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劇,如何能在日常的街道上那般無名發生。
質樸追問不是容易的事,那考驗著人在他人痛苦掉著自己的眼淚的同時,能否接而往前去追索、探究苦難成形的足跡。
大眾的同情、一命抵一命的集體情緒,所各自投射或移轉的,是自身對世界的無可奈何與氣憤不安;加害者的死亡,是眼前被用以止住人們源自生活裡的深切悲憤與無望的想像捷徑。
個人的監禁或死亡,代表的社會意義是什麼?
然而,問題往往比表象所顯示的複雜與深隱。死亡,無法簡易消解災厄。
當個人的監禁或死亡,成為紓解社會/群眾情緒的過渡儀式,人得以暫時越過原本的底層與邊緣、握得不同於日常的權力,但在此集體情緒宣洩儀式之後,人們能否接而對舊社會有所深切思索,並於回返各自位置之時,起造反省改變?
或者,將自身的倖存姿態封存為旁觀,再而低頭站回井然有序的結構位置,等待下一次的出場?
關於無差別傷殺或家內弒親的追索,若專注依循個人特殊生命經驗,或能獲致極富意義的訊息,但必須異常小心,以避免在過程中走進線性史觀,以致過度推演出病理或個人化的結論,略過了社會生活如何推輾著生命的紋理去向。
問題與災厄是蔓延莖藤的尾端,它並不僅只帶往人們去到被掩埋的起始端點,是它所躺臥的那片森林,才是目睹與倖存的人們——最低限度地——所需探究的廣漠之地。
消費與開發主義偕手布設的生活地景、當代經濟政治所建置的勞動條件與人我關係、親族鄰里與網絡社群所散逸有關成敗的強勢敘事流,它們交相密實織就成意義之網,傳訴一系列象徵。資本主義致力於財富積累的精神,在這島接連上能力本事的展現。
物質脫離其屬性,作為權力與階級的再現,各式資本畫定著生命的明暗輪廓。人們熱衷迷戀成功、對失敗不安鄙夷;以經濟產能/受僱力對生命進行高低畫分,指定出人們該對什麼感到失落、羨慕、不安、憤怒、忌妒、害怕,該如何行走、說話、裝扮、以什麼形式謀生。
人們進出什麼地方、停留於何處,人想像與認定著自己與眼前資本地景的關係。觸目所及的所有形式物質,不僅只是物理上的為人所「用」,更是政治經濟性的有「能」展示。理想範型愈清晰僵化,排除便愈強烈。
文化現象不只是理解的概念,它在社會生活裡,落地為實質的重量、尺度、規範。在日常行止觀看之間,周而復始地,人主動或被動入座為社會結構裡的頂端、底層。人與地景齊一資本化。
關於生命,誰尊誰卑?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異常?
現時的困乏、空茫與心神上的失序,看似是個人的早期不幸接連著此刻的失格失所,實則是長期身處於炫目閃亮卻平板單薄資本世界裡的格格不入之感——或焦慮追及不上,或深陷無意無趣。那被觀看的隨處地景,盡是閃亮著無止境的刺眼競逐與相對剝奪感。
然而,鳥與魚,何者尊貴何者卑微?生命的各式腔調風情,什麼是正常可被頌揚、什麼為異常待矯治?
一個設計以競爭排除為本質的遊戲,形貌各異的眾生命無法同時安然存在;由各式資本所設立的高低階級,羸弱如蠶絲、耀眼的物質世界終將成為止渴之鴆。
那或向上或成底層的流動,並非公平與自由,相反的,它恰巧維持著地方社會的病理有序與平衡。苦難或災厄,以不同形式散逸,在某個或可預判或無可預料之時,分別將一枚枚輕飄失重的生命,畫分出核心與邊緣。
在此時代,個人的不幸,不是單一的個別遭遇。人們不過隨著不同事件、歷史時點,輪番各自落入受苦之地。由此望去,不合時宜的,不是個人,而是扭曲拜物與排除邊緣的社會生活與文化情境,永恆畫分著生命的榮耀與卑微,構建了集體的分時落難、入病。
不論問因或者求果,對於災厄,由經濟力量與政策所廣而宣稱的價值信念,都必須與個別生命史放置於同等重要的位置。日照與供水,不足以全然決定植物的茂盛或枯萎,還需理解根系與土壤微生物的緊密連繫。
而人的精神心靈,是用以浮顯現時世界土壤根系的鏡。那被「診斷」為精神疾患的人,映照出失調的環境;那被稱之為失常失序的瘋狂,所動搖的不是個人的思考知覺,而是地方社會長期既存的病態平衡,藉由犧牲邊緣與他者以獲得有序的體系。
那麼,關於「精神疾患」的隔離圈圍,在倫理與實務上,能否成為災厄受苦的終極處方?那被宣稱的苦難療癒與改變,是否不過是旁觀者的虛假願望?
苦難的意義化,是否能創造涵納多元的社會?
假使,「精神疾患」作為一個中介虛詞,人得以從局外看似混亂的思緒裡,攀爬入局。去聽見其隱微聲響,去觸及它所滲出的訊息與意義,去為自身與他人、整體社會提出新的指引。
去汙名化,指的就可以不是同情受難個體或美化、災難化受苦經驗,而是還予人——由遭難的受害者回返其映照且能動的——主體位置。當不同的氣息被珍視,眾生命就有偌大的機會能自由行止、呼吸與綻放,人即不需用「症狀」去抵抗受苦、無由去遁入失序或瘋狂裡。
世界是複數的,有機、紛雜且充滿變異。在資本世界所建置的意義之網,人的身體靈魂雙重束縛於以物質所表徵的豐盛與文明。如同在毒品裡上癮,人們最終將因對經濟場域之外的世界感到陌生憂懼,而滯留於物質墓地。
我們都曾經去過或仍身處那地方——模糊日夜界線努力勞動認真休閒,以消費作為對身心辛勞的補償。荒無的精神世界,肉身無可走遁。但,人們當真無法逸出此道?
設若人類始祖能從非洲流散到各洲陸地,跨過不可知的海洋,人也許比自己想像中更有能力去含括更多的他者進入自己的眼簾下生活。人不需集體將自我禁錮到如此進退無路。
萬物彼此緊密相關聯,相對於單一物種或模板化的生存方式,差異,造就的不是排除,而是繽紛共造、能與眾生命相連繫的世界。
人需要重新檢視如今輕易將受苦全然推給病理醫療的流向,重返「症狀」所倒映出的世界。失序即不再僅止於意味混沌混亂,而是指出整體社會需要歸還眾生命那一處處可行可止的生活空間── 於海納不同生命形貌的市街野地、家屋人群、鄉里城市。
在有關受苦的命題裡,苦難的意義化,需要成為關鍵的解方之一,並進一步用以質問現世,鑿出通往他方的通道。
痛苦與災難,考驗的不是司法與醫療的圈禁範圍,而是島上每一位個人的良善、思辨與倫理行動,能否意識那資本之網所構築的單薄與荒謬、齊同接手推展社會政治文化成豐厚沃土── 一個可納含不同生存方式與生活形態、可接容多樣性生命的喧譁世界。
延伸聽見精神疾病經驗者、社會工作者的聲音:
1. 【李昀:遺失名字的人】專欄
2. 不會消失的苦難不能只剩下診斷,把精神疾病視為一種生命處境
3. 疾病有性別、死亡有社會性、失功能者「被精神病」:社會集體塑造出的療養院人生
4. 社會工作七年級生(上):體制壓迫的賭局中,賭的是基層社工和個案的最佳利益嗎?
5. 社會工作七年級生(下):小白兔的公門冒險,與找不到盟友的民間社工
首圖/by haco-otoko on flickr @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