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當一個服從醫療的肉塊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期許自己的存在能有 3 種意義:堅守媒體價值、累積產業知識、擴大經驗者的聲音。其中,經驗者的聲音幾乎是最具挑戰的。

那些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經驗者或倖存者,在各種邊緣甚至受壓迫的場域中,早已習慣了安靜退縮,即使勇敢開口,也難以翻越眾聲嘈雜。而對多多來說,則近乎一種類社工的陪伴,比一般作者更需要理解、需要接近,必要時甚至毀棄重生,讓書寫一次次歸零。

這次由精神失序者李昀開啟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我們祈願文字的力量能在這裡一次次拉近彼此、成為包容歧異的起點。

活動名稱:「首要勿傷」系列讀書分享會/第 2 場「當一個服從醫療的肉塊── 時間、酷刑與機構化
地點:線上舉辦
時間: 2021 年 11 月 18 日
分享人:李昀
主辦單位:臺灣失序者聯盟

11 月中,我受邀在臺灣失序者聯盟(失序盟)辦理的「首要勿傷」讀書分享會中擔任分享人,原本主題訂作「當一個服從醫療的肉塊── 時間、酷刑與機構化」,是因為我這 10 年,始終在精神醫療中被各種變化來回牽動,而我想分享這一切的點點滴滴,失落與生存法則。

圖/失序盟 fb

但很有意思的是,我在一連串的醫療暴力,從被設計、拒絕收治、歧視、羞辱、到最後的被惡意毆打、掩鼻、差點窒息後,結束了我在醫院的旅程,我放棄了。

當然,我努力循規蹈矩、不浪費資源的拖著身體去醫院,也努力表達清晰、進退有禮,因為我不想為難疫情期間辛苦的醫療人員。

但可能我是精神病人,或我太常公開說這個體制對我造成的痛苦。所以一路上遇到防禦醫療,像是醫療端不解釋病情就停掉藥物,不收治還說我所有惡化的症狀都會自己好,然後硬是把我丟去精神科,讓 8 個警衛圍著我壓制、毆打、約束後,再將我在沒有任何治療的狀況下,被扔出去。

我花了很多時間,一輩子的時間,才知道這些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哪裡做不好,所以活該被這樣糟蹋,活該被延誤病情,且突然失去精神科的藥物,終日活在像上次自主停藥一樣失能變白癡,或是因急性的身體問題,處在死亡的恐懼中。

這次可能,真的會死。我希望不要,但我已無計可施。

我失去了所有求生的動能與可能性,數著不遠的終點,但不積極交代後事。我沒什麼好說,我的人生,沒什麼事情可以說。

一天最大的噩夢,是還有一天要過

「你為什麼不生氣?」當我可以克服做錯事的羞恥,說出這些經驗時,朋友驚呼。

我才回想我這 10 年到底學會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在精神醫療中生存的代價,好像就是失去人格尊嚴與合法性,然後學會忽略發生在身上的所有暴力和不正義。

我可以伸張嗎?我不行。除了圈子很小、我會更慘外,沒有錄影或相關證據,只憑驗傷也很難成案,成案也不會有損害賠償,只是一直拖延下去,頂多以一些小小的行政罰結束一切。

掙扎都是沒有必要的,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體制覺得精神病人的命不是命,不是可以輕易殺死且廉價,醫院是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系統性殺害人。

圖/Carolina Vallejo Martínez @ flickr, CC BY-NC 2.0

而當一個人因為現實的限制與一次次的挫折,已無法做出任何對自己有幫助的行動,最後只能用忍耐與向內檢討,改變與取消自己應有的權利以求生存時,對我來說,那就是「被機構化」的核心。

也就是,因為絕望太大了,所以假裝不絕望的,聽從他人的謊言活著。例如在療養院中假裝振奮,努力當個好病人,但也不會有出院的一天一樣。事實是絕望的,而人可以剝削自己假裝不絕望。

機構從來不只是一個建築物,機構建築在人的心中,無論你在哪裡,你都忘不了裡面充斥的暴力,與被剝奪的感官感受與時間。

到最後,最可怕的不是不快樂,你有很多方法可以快樂,例如參加 3 次賺健保的無聊活動,獲得了一個廉價茶包,你可以因為這種事情快樂,但很多時候你連事情的發生都被取消了。

當一天最大的噩夢是還有一天要過,一整日的空白取消了所有人類活著的意義,那延綿不絕的時間的酷刑,是一種與憂鬱相同的創傷結構。

而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幸運一點,你有過往的創傷可以回來痛苦,不幸的話,則連任何可以標記時間與意義的可能都消失,沒有盡頭等待死亡,如屍體一樣存活。

我說的,僅是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當我身體可以動的時候,已經是失序盟活動的前一晚。我翻著過往的筆記與文章,感到複雜與痛苦起來。那是很綿長又具封鎖性的悲傷,我說不清楚其錯誤性,最大的錯誤就是我當初進入了這個輪迴,但是我不可能改變這個已被改變的人生。

我失去了 10 年、失去了絕大部分的自己,而我要跟誰索討?我可以怎麼贖還?都不可能了,不可能。

而如今覺察這個錯誤與被他人及自我剝削的事實,是非常不好過的。

我失去了一切的意義感,只剩對著過往的後悔與自責,然後徒留青春流逝的絕望感。

圖/L Filipe dos Santos @ flickr, CC BY-NC-ND 2.0

但要如何能夠說清楚,如何正確的描述這些傷害性經驗?我想創傷的結構就是無法被言語捕捉,它無法被理解,也無法被消化,所以空白的時間與感受的竄動成為一種創傷,而其本身並無時間性可言。

活動結束後,我在失序盟的頁面看到有人說,我們亂倡導這些奇怪的東西,只會讓全家都有精神疾病、沒人管的瘋子們到處亂跑,社會上的人因此痛苦且要付出成本。

我不知道我倡導了哪些,倡導不要殺我嗎?倡導,一個人值得好好活著,所以造成社會成本了?

我的存在本身就造成別人的痛苦,我該去死,而不是發出惡意的人,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世間的殘忍可見一斑,但我習慣了,這充滿惡意的世界。

我說的,僅是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僅是這樣而已。

由於我們很少有機會說話,所以所說的話都被認為是妄言,都只是瘋癲。

原來說話是這樣,努力付出代價說話是這樣,說出真實是需要以死做為交換的事情,是這樣嗎?自由民主的臺灣?

所以我後來啊,不期待被理解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就是不可能被理解,我放棄,我不說了。

原本可以說是因為激動而一度尋死的心靈,到後來都是在種種生活的崩塌與社會攻擊中走下坡。生存很難,若不跳車,就會經歷可預見的所有痛苦,並且不可能有轉機。

這是個絕症,是社會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末期絕症,而要求我們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是不是一種殘忍?

在貼滿各時期文字的簡報中,我用一個非常沉痛悲傷的情緒說完了這個故事。沒有人會相信,而我不期待說出來會被理解,可我說的時候還是觸景傷情,每每忍住抽泣聲音,我怕我說不完就泣不成聲,然後就沒有人說了。

眼睜睜看著自己即將死亡,眼睜睜看著自己文字所記錄的,被摧殘的 10 年,但沒有一個正常人會為我悲傷,所以我只好獨自舔舐其中的悲傷。

圖/gustav soderstrom @ flickr, CC BY-NC 2.0

當我強壓著情緒,試圖疏離的說完這些內容後,我終於可以平靜而安穩的分享了我的最近:

「2 週前,我停止吃藥回診。

離開醫院,我就不是病人,不需活成一個病人。

雖然無法重寫過去的決定,但至少可以決定現在的離開。

當然還是害怕失能重演,或是身體莫名失調死掉,但我已 10 年沒有這麼感受自由過。

我希望我死前,有一段自由的時光。」

以前我以為醫療的本質是救治生命,是停止人身上的痛苦,但是我越來越無法相信。正如同,當初我念醫學院保有的期待那樣,在過程中越來越發現真相,但仍不願相信事實的殘忍。

首先,不要傷害。「do not harm」(不要傷害)、「the principle of nonmaleficence」(不傷害原則)是醫學倫理的首要守則。一次次的,我的生命不斷反駁了這句話,但我仍執迷不悟。

現在醒了,但已太遲。可是至少,最後的時光,我是平靜的。而我終於可以,自由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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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by L Filipe dos Santos on flickr, CC BY-NC-ND 2.0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李昀
李昀

多年之後,決定不當精神病人,不說很多專業的術語,把人彈開。過去種種,我想重新開始。

議題是來自生命的深度理解,所以最重要的,是讓更多人可以進入。

希望這些體會,能讓更多更多人知曉,待哪天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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