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泄在褲子裡、在輪椅上過夜,或乾脆吃安眠藥睡2天!」孤立無援的重障者,與遙不可及的自立生活

編按:今年,Right Plus 多多益善(臺灣公民對話協會)和國家人權委員會合作開啟「CRPD 多元社會溝通計畫」,本篇深度報導是這個計畫下的策題之一。

CRPD 是《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目的是為了消除社會基於身心障礙的歧視與偏見、提升社會對身心障礙者權利的意識和尊重。

公約其中一個重要概念是「自立生活」,要求國家有義務提供身心障礙者足夠的支持,例如社區服務、個人助理等,讓日常生活中需要他人協助的障礙者,也能透過妥善支持,來選擇並掌握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而目前在臺灣的障礙者,卻時常面臨沒有足夠支持的處境。本篇報導透過障礙者的經驗,看見他們在邁向自立生活時遇到的困難,以及當前的制度困境。

📙「CRPD 多元社會溝通計畫」共同合作單位:
國家人權委員會 x Right Plus 多多益善 x 臺灣公民對話協會

臺北市新活力自立生活協會理事莊富凱是腦性麻痺患者,出生時四肢神經受損,30 多年來身體都無法行動,洗澡、擦藥和上下床都需協助。

他說:「我曾因為找不到人幫忙,晚上無法獨力爬上床睡覺,只能一直坐在輪椅等天亮,然後直接排泄在褲子裡面。」

正在攻讀碩士的壽司捲(化名),則是脊髓性肌肉萎縮症的重障者,平時住在學校宿舍,日常生活的所有事情都需要他人協助。有時獨自一人留在宿舍無法動彈,也只能排泄在身上。

「這很沒尊嚴,我很不喜歡這樣,我本身很愛乾淨,不喜歡讓人覺得我髒髒臭臭的。」最後他學會一件事── 在某些實在找不到人協助的時段前不吃不喝,甚至直接吞安眠藥讓自己睡上2天,以避免產生吃喝拉撒的需求。

示意圖/by Bcow on flickr @ CC BY-SA 2.0

身心障礙者往往比一般人更難維持基本的生存,惶論「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尤其許多障礙者隨著歲月增長而退化,成為重度障礙者,更常面臨生活、經濟、就業上的困難。

其中經濟困境尤其嚴峻,讓他們既請不起專門的照顧者,家屬也無法負荷長期照顧的重擔,還會遇到政府支持人力和服務不足等問題。

今年 8 月臺灣即將進行每 4 年一度的《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國際審查,其中一個重要的概念即為「自立生活」。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當多數時間都需要倚賴他者維持生活時,所謂的「自立生活」對障礙者甚至對社會而言,究竟代表什麼?

自立生活不等於獨自生活,自主的選擇最重要

傳統觀念教育我們,面對困難要自立自強,不要麻煩他人才值得嘉許。也因此,障礙者的自立生活常常被視為,當一個人不需任何幫助、能獨自在外闖蕩生活,才符合「自立」的精神,但這其實有很大誤解。

患有先天性成骨不全症的林君潔,既是臺北市新活力自立生活協會總幹事,也是推動國內自立生活運動的重要角色。她從小到大骨折將近 50 次,就連打噴嚏都可能發生骨裂或骨頭錯位。

當左手骨折時,以復健師的角度,會期待她訓練另一隻手搭配輔具穿上衣物,過程會花費十幾分鐘,甚至有時不小心,連帶右手也會跟著骨折。

林君潔說,當她努力穿好衣服,「會被人稱讚是一件很勵志的事」,但若有旁人或專業人力協助,明明只要花幾十秒就能完成更衣,會有更多時間安排自己的生活,但社會氛圍卻不推崇請人幫忙,而是鼓勵「凡事都要自己來」。

這也暗示,障礙者要比一般人更加奮力,才能獲得大眾的「認可」。

by kyle on 數位島嶼 @ CC BY-NC-SA 3.0 TW

但根據 CRPD(第 19 條),自立生活的核心價值在於,讓障礙者能在生活中做出自己的決定,充分參與社會,掌握身而為人的主體性,而且外界有義務提供障礙者必要的支持,並沒有要求障礙者要憑一己之力過活。

障礙者需要的支持層面相當廣,包括居家服務(專業工作者入家提供身體照顧或家務清潔等)、個人助理、照顧者喘息、就職訓練課程、無障礙環境設計(斜坡、扶手、低底盤公車、字幕)等。

但 CRPD 強調的自立生活,重點還是在於「障礙者的自我選擇權」。

「生活中的每一個決定和參與,對障礙者來說都非常重要。」林君潔表示,許多障礙者長年處於「被照顧」的狀態,除了身體上的不方便,連日常都會逐漸不再屬於自己,包括身體擺放的方式、穿衣風格,甚至頭髮怎麼綁等。

過去,曾有居家服務員協助林君潔切菜煮飯,當時她希望蒜頭能切成碎粒狀,對方卻切成條狀。乍聽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同時讓她發覺,許多障礙者在被服務的過程中,也許基於愧疚感,反而很難主動開口表達個人的需求,總把自我越縮越小。

「這些小事累積到最後會發現,不只是身體,連生活的細節都不再是自己的,很可怕!」

林君潔也指出,許多障礙者進入安置住宿機構後,擁有的生活選擇往往更少,即使機構宣稱環境舒適,但何時吃飯、何時外出,都仍是在某種監控及安排底下做選擇,日子慢慢變得由他人來決定該怎麼過,這種長期無法自主的空間讓人「感到很窒息」。

莊富凱也說,表達需求對於障礙者,其實是很需要學習的課題,因為障礙者的成長歷程不同於一般人。許多障礙者被照顧到最後,只願意開口向幫助自己的人表示「好啊」、「謝謝」、「都可以」,很難在真正「不想要」的時候,主動鼓起勇氣拒絕,或者思考自己對生活的想望是什麼。

示意圖/取自臺北市新活力自立生活協會臉書公開貼文

不到 400 名個人助理,如何回應 34.6 萬名重度身心障礙者?

障礙者邁向自立的路途上,由政府提供的個人助理(以下簡稱「個助」)角色格外鮮明。

個助提供身心障礙者一對一的服務,是依照障礙者的自主意願和需求,協助處理生活上的大小事務,主要目的不是「照顧」障礙者,而是陪伴他們重建自主能力,讓障礙者就像你我一樣,持續在生活中學習成長。

目前,莊富凱的生活有 4 名個助輪班協助。他表示,理想的個助能陪伴障礙者真正自立生活,從基本的食衣住行到陪伴演講、運動、職場業務協助、社交應酬等,「活得有尊嚴和價值,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才叫作自立。」莊富凱說。

障礙者和個助的關係相當細緻。林君潔解釋,部分障礙者受限於長期被照顧的成長環境,生活經驗相對較少。例如,不曉得需要的物品該去哪買,或不知道買哪個更好,沒有這種為自己做決策的訓練。

此時,個助的經驗若比障礙者多,便能提供選項供障礙者參考,最重要的是以障礙者本人為主體,而非由他人代言自己的想法和決定。

莊富凱認為,個助對障礙者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主要是現行政府提供的其他支持人力,都較難提供障礙者生活全面性的支持。以居家服務員(居服員)為例,服務內容是用項目做切分(例如備餐、洗頭等),無法依當日需求進行調整。

若要請看護,無論包月或鐘點制,對障礙者也往往是一大筆負擔。而且在多數的社會福利思維中,障礙者依舊被視為「被照顧」的依賴者角色,很難顯現其自主性,也未曾往這個還予尊嚴、培力自主的方向去設計服務和協助。

by kyle on 數位島嶼 @ CC BY-NC-SA 3.0 TW

然而在臺灣,個助的人力和服務量能還不普及,根據 CRPD 第二次國家報告,臺灣在 2019 年僅有 372 位個助,並且只有 592 位障礙者申請使用。但截至今年(2022)3 月 9 日為止,在全臺 120 萬名身心障礙者中,就有超過 20 萬名重度和 14 萬名極重度的障礙者,合計 346363 人。

再者,林君潔和莊富凱都提到,個人助理服務是依障礙者的需求核定使用時數,每月最高補助 60 小時,代表一人每天只分配到2小時,超過要全額自付。相較日本個助時數每月最高補助 720 小時,兩者差距懸殊。也因此,對具有高度服務需求又經濟困難的重障者而言,遠遠不夠用。

前文開頭提到的脊髓性肌肉萎縮症重障者壽司捲,便是重障者得不到妥善協助的典型例子。

平時住在學校宿舍的他,即使有個助和居服員協助,卻因為時數不足、沒錢付自費額、申請政府相關低收補助又受阻,種種原因導致生活陷入難以言喻的惡性循環,甚至寧願吃安眠藥昏睡過去以避開基本生理需求。

林君潔直言,類似狀況其實很常發生在障礙者身上,卻鮮少被看見,盼政府正視障礙者面臨的生活困境。

此外,個助作為維持障礙者生活的重要角色,制度上還有許多缺失,包括補助時數不足、個助工作權缺乏保障(沒有勞健保等),都亟需關注和調整。

人約盟:推動自立生活,正視社會環境3大不足

自立生活討論的層面廣,必須透過輔具、人力、服務、空間設計等支持,協助障礙者過著自主、有尊嚴的生活。談到政策及資源的不足,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執行長黃怡碧提出3個面向:鄰避效應、住房政策、社會保障。

黃怡碧說,無論是安置機構,甚至社福團體的據點,如今在臺灣仍頻頻發生遭民眾排斥(鄰避)的問題。

示意圖/by 旻津 吳 on flickr @ CC BY-SA 2.0

例如,麥當勞叔叔之家兒童慈善基金會在臺北市大安區設立中途之家,曾引發在地里民抗議,認為影響生活品質;平安基金會想在社區進駐自立生活中心,也被居民以「大量輪椅出入觀感不佳」、「會降低房價」等理由反彈。

此時若沒有政府介入或宣導去汙名化,障礙者仍會深陷孤立,被隔絕在社會之外。

此外,擁有穩定、可負擔的居所是生活的基礎。黃怡碧認為,只要國家願意提供障礙者或邊緣群體個人穩定的住房,許多問題都能獲得較好的解決。但臺灣租房市場卻在居住政策失靈下,長年對障礙者、高齡者或單身者不友善,房東往往不願提供特定族群租屋。

社會住宅的申請條件也相對嚴苛,弱勢者往往難以符合承租資格,甚至得面臨弱弱爭搶或租不起的困境。黃怡碧質問:「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要如何開啟自立生活?」

最後,針對社會保障,黃怡碧表示,政府有義務要為障礙者提供適當的支持和服務,包括從收入補助、自立生活服務的資訊可得性與可近性,到社區的無障礙設施、通用設計是否完善等,才能建立讓障礙者全面、平等參與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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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曾玉婷
曾玉婷

Right Plus 記者,文字工作者。喜歡書寫和音樂。志向是真誠對待生活中的每個枝微末節。最近經常會想起:「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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