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音】你不孤單!幻聽也可以好好生活:超越聲音、接納經驗,學習應對並與它和平共處

在臺灣,我們用「幻聽」來表示精神障礙者聽見他人聽不見的聲音。在活泉之家工作的日子裡,我看見許多有著精神困擾的朋友即使服了藥,如何與和這些聲音相處仍然是他們一輩子的功課。

在歐美國家,許多地方則有「聽見聲音網絡」(Hearing voice network,簡稱 HVN)的社群聚會。聚會裡,「聽見聲音」的人聚集在一起,互相分享彼此的經驗、在生活中發展和聲音相處的方式,並更深入的理解聽見聲音這件事,如何呈現出自己的內在狀態。

觀看「聽見聲音」的影片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只是許多具體好用、和聲音共存的方法,更讓我感動的是,影片中的受訪談者流露出接納自己、對生活有所掌握的自信。更重要的是,這些訪談故事讓我們對於對於那些會聽見聲音的人們如何能好好生活,有了更廣闊的想像。

超越不可能:聽見聲音如何轉化生命

影片/Open Excellence;中文字幕翻譯/社團法人雲林縣心瓦禾作協會

分享「聽見聲音」的經驗,你不孤單

荷蘭精神科醫師羅姆(Marius Romme)的病人哈加(Patsy Haga)在經歷嚴重的燒傷後,開始聽見聲音,那個聲音要她殺了自己。

當時(80 年代),精神科醫生並不被鼓勵去理解這類聲音的內容,只認為人會聽見聲音,純粹是腦部問題。但羅姆醫生在治療的過程中很挫敗,除了要哈加住院,似乎幫不上什麼忙。因此,當哈加向羅姆醫生提議一起討論她的聲音,甚至和其他聽見聲音的病人聚會時,羅姆醫生決定試試看。

他聚集了哈加和其他幾個也聽見聲音的病人,期望他們能比自己更了解她。而這個方法意外有幫助,這些病人以新的方式對彼此敞開心房,了解到自己並不孤單,也透過分享經驗,讓他們覺得自己不那麼孤立,也不那麼奇怪。

後來,一個記者安排羅姆醫生和哈加一起上了一個有名的電視脫口秀,節目中,他們請那些也有類似經驗的觀眾打電話到電視臺,結果幾天之內就有好幾百人打來。

事實證明,許多人也有聽見聲音的經驗,但有超過 1/3 的人說,他們經常聽見聲音,但他們從未看過精神科醫師或得到任何診斷,就只是過著平常的生活

荷蘭精神科羅姆醫生(右)。圖/@ Wikimedia Commons

如今,羅姆醫生和他們的夥伴們投入研究已經超過 25 年,他們試圖分析為什麼有些聽見聲音的人會成為精神病人,有些卻可以過著平常的日子。結果,他們發現這 2 群人具有一些差異,像是和聲音的關係和聲音的互動方式等,這個研究後來啟發了「聽見聲音網絡」(HVN)的發展。

即使聽見聲音,也可以好好生活

那些「即使聽見聲音也可以好好生活」的人,他們和「聲音」的關係有一些特徵,例如──

1. 發展自我力量,超越你的聲音

有些人會聽到聲音,與童年的創傷經驗有關,也有些人本來就長期會聽見聲音,但在遭逢壓力事件後,那些聲音開始轉為恐嚇、指責等負面內容。當聲音成為威脅、指控,甚至傳達傷害自己或他人的話語時,對於聽見聲音的人來說,往往是很大的壓力。

那些雖然聽見聲音但仍可好好生活的人,通常有個特色,就是自我的感覺比聲音更強大。例如,他可以聆聽聲音,但不會全然被操控、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這也有助於學習並發展出一些方式,來為自己與聲音劃出具體的界線。

因此,如果能夠發展自己的力量,建立比較安穩的自我形象,或許可以和「聲音」建立更有力的關係。一旦學會成功應對,很可能因此對生活更有掌握感、更有自信。

2015 年,英國「聽見聲音網絡」的成員與參與者聚集起來,討論精神衛生系統與需要改善之處。圖/Hearing Voices Network: England

2. 經驗共鳴與接納是最有力的支持

大多數時候,人們被鼓勵忽視自己的「幻聽」,並且斷言聲音毫無意義。然而,避而不談與忽略其實也對某些人帶來傷害

HVN 的成員卡洛琳(Caroline)便說:「我在過程中接收到的訊息是:因為我聽到聲音,所以我有問題。而不是那些傷害我的人有問題。」另一位成員瑪蒂(Marty)則說:「(當別人)告訴我,我的想法或感覺是虛假的、應該忽視它,有時候幾乎讓我覺得他們在指責我說謊。

對於聽見聲音的人來說,能夠好好談論自己的經驗非常珍貴。透過一個可以談論聲音與感受的開放空間,能讓人感覺到──不管那些聲音有多糟,仍然能夠擁有理解自己,也能同理自己的人。

3. 發展應對策略,和你的聲音和平共處

對某些人來說,聲音有時候也是溫暖、具保護性,或能提供良好建議的。因此他們未必都希望聲音完全消失,也可能只希望聲音被轉化。也因此,具體的應對策略十分重要,諸如──

(1)挪出時間,好好和聲音對話

挪出 5 分鐘或 10 分鐘,好好聆聽聲音到底想說什麼、好好和它對話(此時,你可以拿手機假裝在和其他人講電話),結束後再回去進行本來該做的事。

(2)適時和聲音妥協,找出適合自己的策略

有時候聲音會非常強烈的下達命令,甚至命令聽見聲音的人傷害自己或他人。此是,找到一個與聲音妥協的方式、讓聲音緩和下來,是很重要的。有時候,可以用相似的動作讓聲音緩下來,例如聲音希望跳樓時,可以藉由跳階梯來減緩這個衝動。

緩兵之計也是一種方法。卡洛琳分享:「有一陣子,我的聲音強烈的要我去死,我說:『好,我會去,但我要先看完《魔戒》3 部曲的每一個字。』這是一種妥協的策略。並不是要冒犯作者托爾金,而是因為我的聲音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會去讀 3 本關於精靈和獸人的書。」

「這給了我很多時間,更重要的是,我去參加了聽見聲音的分享團體,那讓我明白,那些要我去死的聲音,通常代表我生活中有些事情必須停止,代表在我生命中有事情應該要『死掉』。並不是指我實際上要停止心臟跳動,而通常是某種角色、關係或我正在做的事情應該要結束,我才能夠存活。」

在 HVN 的聚會裡,參與者彼此分享一些對自己有用的策略,以及看待聲音的方式。聚會提供機會給大家討論,並分享具體的對策來處理煩人的聲音,其中的假設是,不同的策略對不同的人有效。HVN 聚會透過一個出於好奇、不妄加論斷的態度,讓每個參與者去法發覺,什麼東西對自己最有用。

「當生活不堪負荷時,我的聲音陪伴我,並協助我保持自我意識。」美國聽見聲音網絡「Intervoice」主席麗莎分享自己與聲音共處的經驗。圖/Hearing Voices Network: England

被診斷為思覺失調,歷劫歸來

「聽見聲音」往往不是一個斷裂的「問題」,更常與生命中的積累纏繞一起,某些生理、心理和社會的交互影響讓聲音出現,聲音也影響一個人如何回應自身與周遭的環境。藉由 HVN 社群成員克萊兒‧比恩(Claire Bien)的故事,我們能夠對聽見聲音有更深入的理解。

克萊兒生於香港,如今已半退休,目前住在美國城鎮哈姆登(Hamden)。1940 年代,中國長期處於戰爭,紛亂的情勢讓當時才 3 歲半的克萊兒全家一起逃難至美國。

中學時,克萊兒的姐姐因為男友與家裡發生劇烈的爭執,克萊兒害怕家裡的祕密被知道,開始從人群中退縮,並且有了憂鬱症狀。憂鬱症橫跨了她的 20 多歲青春,但她仍在 27 歲時結婚,並拿到諮商碩士學位。

一直到克萊兒 30 多歲後,她的某個親戚自殺,她開始聽見聲音。一開始聲音相當溫和,透露著對她的好奇,甚至是友善,其中有一些似乎是家庭成員的聲音。

然而,出於對自殺親戚的自責,以及對工作的憤怒壓垮了克萊兒,讓她意圖自殺。多虧丈夫的陪伴,克萊兒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期。但是 4 個月後,那些聲音變得越來越苛刻,克萊兒也因此變得混亂。

沒多久,她被診斷為思覺失調症,並住進醫院。雖然藥物使聲音停止,卻也讓克萊兒像個機器人,反而讓她陷入憂鬱,直到狀況慢慢穩定後,她才停止服藥。

6 年後(1989 年),克萊兒再度陷入精神疾病的混亂中,這次的聲音十分殘酷並伴隨著身體抽搐,克萊兒再度就醫並服藥,但她試圖不要住院。她的精神狀況慢慢好轉了,但身體狀況變得十分不堪,她一度站在 15 樓想要往下跳,慶幸是兒子的愛把她拉回來。當她離開那個陽臺後,她的狀況才開始好轉。

找到同伴與支持,讓自己變得有力

對克萊兒而言,在她混亂與痛苦時,有些因素幫助她慢慢穩定下來,並讓她可以慢慢復元──

(1)工作

工作能使克萊兒對自我的感覺較正面,也能免於擔憂金錢,對她而言是復元的關鍵要素。住院期間,克萊兒很擔心之後不再有機會工作了,並和醫院社工討論找工作的事。她離開醫院後,成功找到了兼職工作,並在 7 個月後開始全職工作。

(2)打破沉默、建立社群

克萊兒因為害怕別人知道診斷而給自己帶來汙名,因此對自己的狀況保持沉默長達 26 年。2009 年,克萊兒開始參與一些在地家屬和精神障礙當事人的團體,並在 2014 年參與 HVN,社群的支持讓克萊兒開始接納生命中的困難,並理解自己的故事並不特殊、也不是個案,這讓她有勇氣打破沉默、對外說出自己的經歷。

(3)與家人的關係

克萊兒與家人的關係並不完美,但她越來越覺得,家人的愛是她的重要資產。當聲音說克萊兒不重要、不值得活的時候,她可以有足夠的力量反駁。對她來說,聲音唯一擁有權力的時刻,就是它說真話的時候。當聲音說的話並不真實,她不但可以駁斥,也可以與它爭辯。

(4)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掌控生活

對克萊兒來說,「覺得自己有能力」也是重要的事。「有能力」包括可以和醫護人員討論自己的需求、自己適合的醫療方式,例如和醫生討論逐步減少藥物,著重諮商協助等。

Photo by SHTTEFAN on Unsplash

是創傷,而非疾病

回首來時路,克萊兒傾向使用「創傷」的視角來理解自己。身為么女的她在家裡幾乎沒有聲音,更沒有權力生氣,她的憤怒因此轉為憂鬱。她也認為自己會聽見聲音,是因為感受到周遭的不安全。

家庭逃難的創傷、生命裡的苦痛對生理產生了影響,但又並非「大腦生病了」這麼簡單的理由可以涵括。克萊兒認為自己從小就是很敏感的人,能夠感覺到別人感受不到的事,她認為這種狀態難以用診斷來概括。

認識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想望很重要,此刻的克萊兒在和醫生討論後,已經停止服用藥物多年,但她也認同狀態不對時,服藥也是一個選擇,因為真正覺得混亂、認為身邊的人都充滿敵意的,很可能並不是真正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克萊兒如何在生命中感到自己是被愛的,且和在乎的人有著深刻的關係。此外,安全的社群也讓她可以說出自己的故事,感受到自己是有能力的。

聲音很可能只是生命困境的呈現

「幻聽」好像是一個與一般人距離很遙遠的經驗,但可能也沒這麼遙遠──工作必須隨時待命的時候,常常以為手機在響,檢查卻發現根本沒有任何聲音;被大聲責罵、批評後,睡前腦袋「嗡嗡嗡」的不斷反覆重播,那些畫面彷彿歷歷在目。

當生活處於比較緊蹦的狀態時,身體有時會有很強烈的反應。當然,停止這些強烈的反應很重要,必要時可能也需要藥物幫忙。然而,這種狀態也可能是對生命中正在承受的長期或短期的艱難,所給予的回應。

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是很難讓他人理解的經驗。特別是當他因為聲音做出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時,容易讓身邊的人憂心,甚至感到恐怖。有時我們希望藉由藥物讓聲音馬上停止,或希望他能忽略聲音、否定聲音,不要被聲音操控。

希望這個難以理解的狀態停止,或許是人之常情。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怎麼去理解一個人所面對的艱難與恐懼,並陪伴他找到力量與支持。


伊甸基金會〈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
電話:02-2230-8830(來電者支付市話通話費用)
服務時間:週一至週五 13:30-20:30
服務對象:精神疾病經驗者的家人或朋友,並提供疾病相關知識、社會福利資源連結、照顧者課程與講座、照顧者支持與培力團體、照顧者的政策與權利倡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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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怪怪的,也沒關係:
1. 如何與精神病親友相處?了解精神病,其實是在了解「人」
2. 怪怪的家人,不一定是病人/精神疾病照顧問答
3. 你不只是病人,我也不只為你而活/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 5 週年
4. 「別人有豐富的履歷,我只有越來越厚的病歷」帶病人生,我們同病相陪
5. 「我哥一直說同事在他飯菜裡下毒,該怎麼辦?」精神疾病照顧問答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郭可盼
郭可盼

擔任社工邁向第 8 年,和青少年與精神困擾的家庭們一起工作,偶爾當戲劇治療師,偶爾寫作。仍然常常在「努力成為自己期待的樣貌」和「理解自己的限制」中掙扎。

其實很憧憬可以在社區蹲點的工作者,但因為無法應付大量社交,所以選擇和少少的人、慢慢一起工作,像是等待一株植物生長。

很多時候沒辦法給出什麼答案,希望可以成為別人路程中的旅伴,一起慢慢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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