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者的距離-里長篇 2】「破門救人很帥,但誰來付鎖匠錢?」從強制送醫到開鎖救人,小里長的大承擔

編按:關係者的距離」是 Right Plus 多多益善與「貧窮人的台北」合作的特輯。從去年的「貧窮人的台北系列報導」到今年初的「制度傷人」專題,我們持續關注貧窮的結構性成因,與貧窮者的多元樣貌。

今年的主題,是針對貧窮者身邊的「重要關係人」展開系列訪談。我們前後訪問了 15 人,包括老師、里長、警察與法官,每人深談 2.5 至 5.5 小時。每個受訪者雖不足以作為其自身職類的全體代表,仍可從中窺見跨領域的普遍思維。

這些重要關係人所做的決定與付出的努力,經常左右貧困者的人生── 如果家庭出狀況的孩子能遇到一個用心的老師,無依的長者能遇到願意協助的里長、精神障礙者能遇上懂得寬待的警察、貧弱的犯罪者能遇到願意在體制中理解他的法官,一切很可能變得不一樣。

重要關係人需要理解貧窮,也需要被社會理解。因為同理心的養成與行動的空間,都需要公眾支持。他們眼中的貧窮樣態也很不同,那使他們做出來的決定經常無法被眾人接受。但難以解釋的行動與真實的心聲,往往才是對話的起點。

(本專題由「貧窮人的台北」部分支持,Right Plus 獨立報導。所有內容皆經受訪者確認並未曲解原意,文中個案也已適當去識別化。如有雷同,純屬眾生百態)


「他們的生活因為我而過得更好了,我自己卻窮得要死,有時相對剝奪感很重。」──汐止區湖興里里長郭書成


身為最靠近民眾生活的一里之長,里長的職務內容繁瑣,看起來就像隻忙碌的八爪章魚,從貧富貴賤到生老病死,無一不經手。

為了維護社區公共事務順利運作,里長幾乎全年無休、 24 小時上工。汐止區湖興里里長郭書成就曾經在臉書粉絲頁上「向里民請長假」,名義上說是要休息,實際上是為了不被瑣碎的事務打斷,好好處理擱置已久的工程溝通業務。然而有急事的里民一打電話,郭書成仍是馬上行動。

萬華區青山里里長李昭成也說,他對這樣日夜不休的生活早就習慣了,即便眼皮都快闔上了,他也會到里辦公室趴著睡午覺,「這樣有人一來,也看得到我在這裡。」

而北投區溫泉里里幹事張又豪(化名)則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上午待在區公所,下午到里辦公室駐點、為民服務。即便如此,張又豪也會利用上午的時間,和北投區其他 41 個里幹事同事交流,彼此討討智囊,再回到社區實踐、解決問題。

圖/d!zzy @ flickr, CC BY-NC-ND 2.0

誰是「問題」?誰又是日常的風景?

張又豪是 8 年級世代,他雖也認同必須更加靠近,才能理解人的處境,但有時候,一個人當下面對的「問題」,背後其實糾纏著諸多紛雜的結,單單倚靠里長或里幹事也解不開。

例如去年年底,張又豪總在上下班途中,碰見一位 70 多歲的老伯獨自睡在附近的一個小公園,「我看他這麼冷還待在那,就過去勸他回家,他說他不喜歡回家,寧可住在外面。因為同住的兒子老是跟他要錢,有時候要不到還會拳腳相向。」

張又豪擔心年邁的老伯抵不過冷冽寒風,自己帶了一條毛毯給他,有時候會買點東西給老伯果腹。附近的居民有時也會提供水果點心給他,就怕他在公園發生什麼三長兩短。

張又豪說,老伯不缺錢、也有住處,他曾聯繫老伯的兒子,只得到「那是他自己不想回家」的消極回應;他也曾致電老伯在外地的親戚,親戚也只說「沒辦法」;且因為老伯並沒有危害治安、更沒有犯什麼法,即便警察來過,也一樣只能單方面勸說。

「老伯在那裡睡了一個月後,就消失在公園了。」張又豪說,老伯沒在公園留下一點痕跡,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只剩下記憶中的身影。這其中是否有所謂的「問題」存在?張又豪也說不上來。

小里長的大承擔:從強制送醫到破門救人

從政 3 年多的郭書成則舉例:「像是鐵路殺警案或小燈泡事件發生時,里民會因為不了解精神障礙而擔心,精障者家屬也容易因為承受不了鄰里指點或對照顧感到疲乏,而收到比較頻繁的通報,希望將精神病患強制送醫。」

郭書成說,如果真要強制送醫,就必須有人填寫同意書與相關資料,不過無論是警消單位工作者或里民,都沒有人想承擔可能被當事人或家屬控告的風險,因此常得由里長簽署強制送醫同意書,負起擔保責任。

「我問過很多醫療從業人員,強制送醫後不一定符合住院資格,病患如果被『退回來』,和社區里民之間的關係將會更破裂,對誰都不好。」那怎麼做才好?郭書成說:「社區需要有足夠的物理與心理空間接住他們,讓他們能夠定期被關心,甚至接受諮商;疲於奔命的家屬則需要喘息。」

「最重要的是,他們更需要密集照顧與被照顧之外的社交生活,才能融入社區。」郭書成說。

但其實身為里長,他的處境也很為難,因為資源就是那麼少:「我根本沒有資源。而社會局社工光是跑個案就忙不過來了,還要將能量用在預防,根本不可能多做什麼。」郭書成無奈說,里長能做的通常不多,多半只能幫忙轉介資源,有時甚至無法介入。

Photo by 宗華 鄭 on Unsplash

郭書成也曾處理過社區中的自殺案,大約每隔 2-3 個月會有一樁。面對這種無可奈何的離別與死亡,他無法歸結出真正的肇因,但似乎與貧窮脫不了關係:「我可以從他們的住所看出他們經濟條件不好,街坊鄰居也會議論。」

死亡雖是生死大事,有時卻又世俗到令人失笑:「曾經有鄰居通報可能發生自殺案,我跟警察一起到現場,請鎖匠開門。門開了,人也早就死了。但誰要付鎖匠費用呢?」

郭書成說:「當下的情境,不僅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微不足道的環節,且不管向誰索討這筆費用,都只會顯得非常不合時宜。」身為里長,他最後只好自掏腰包付錢了事。

拿捏同理心的分寸,把關國家資源

李昭成也回憶起一些離譜的經驗,「有人為了借 100 元,威脅我說 10 大槍擊要犯都是他的好朋友;也有里民千方百計杜撰故事要我蓋章,每個月拿著清寒證明去不同的慈善團體申請補助。」他說,尤其逢年過節,各團體的資源特別多,這種案例也更常見。

他更指出,社區中甚至還有「代辦清寒證明」的「產業鏈」存在:「那些幫別人申請證明,後來又從中抽成的,我一看就知道,我會把他們趕出去。」李昭成在華西街打滾 60 多年,投身擔任里長也已超過 10 年,見過形形色色的索討,他強調:「我覺得這種時候,我們就要停止施予,否則浪費社會資源。」

對李昭成來說,里長要站在把關的第一線,拿捏同理心的分寸:「做一個里長,不能是非不分。有時我們清寒證明上會加註限定某慈善團體使用,為的就是防範有些人將證明拿去護貝,重複申請補助,造成資源排擠效應。」

Photo credit: d!zzy on Visualhunt / CC BY-NC-ND

當然,有時候關鍵不在資源與同理心,而是責任歸屬的問題。例如里民來找他抱怨說街上站滿了「伊拉客」(性工作者),「我頂多只能委婉驅趕,叫她們離開、不要騷擾別人。但我走了以後她們也是站回來啊,我不可能在那邊站崗吧。」

「其實人家站在那邊也沒有犯法,我們也沒有確實的證據說她們從事違法性交易,如果遇上需要破門取締的,那也是警察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對李昭成來說,每個問題彷彿都「冤有頭、債有主」,碰上了該是誰去處理,就由誰去。

郭書成則提及,湖興里大部分區域位在豪奢一時的伯爵山莊,許多住戶會固定請人來打掃,他注意到里上有一群總是忙碌的外籍移工,會以統包接案的形式為社區做清運工作、處理垃圾。

「他們常常被雇主壓榨。有的管委會明知清運行情的價碼,雙方也談好費用,卻因為他們是外籍移工,就在點交時以對方工作怠慢為理由,少付 1000、2000 元。」就近接觸後,郭書成才氣憤驚覺該雇主竟然是前里長。

「我沒辦法介入,因為他們當中疑似有逃逸外勞。」郭書成滿臉不可置信:「前里長擺明利用他們的處境藉故剝削,他根本不缺那幾千元。」

「他甚至曾把領頭的移工叫來,說要幫他們成立公司接案子,其實是想從中謀利。結果那移工回他:『我是外地來的,但我不是白痴。』」

「這群移工休假的時候,常常自願且無償為社區中的獨居老人清掃家裡環境,他們說:『我們在這裡賺大家的錢才能生活,所以要回饋社區。』」眼見移工因法律身分而屈就剝削,看似磊落的前里長卻利用他們的弱勢處境行苛扣之實,郭書成不平說:「一般人似乎只會從一個人的背景條件,來決定要不要尊重他。」

回到人與自身的處境

另一方面,里長雖看似備受里民依賴,終究有自己的情緒與感受。「我在湖興里服務的對象,大部分是有錢人,他們的生活因為我而過得更好了,我自己卻窮得要死,有時相對剝奪感很重。」郭書成感概說。

從 318 學運到自己家中生變,再成為里長,郭書成知道,貧窮絕非單一原因造成,他多半也能同理受助者的處境,「但是,真的到了『做事情』的層面,我可能沒辦法花那麼多心思在同一個人身上。」

郭書成曾經碰過一個精神疾病患者,容易對人產生依賴,甚至常揚言要自殺。這讓他意識到,幫助必須有所限度,因為同理心也有限:「如果我努力生出資源給你,你卻不好好使用,或持續落入需要幫忙的處境,那我就沒有辦法繼續幫下去,因為我的精力有限,也不想一起被拖下去。」

即便這麼說著,郭書成仍在里長的職務範圍內外,盡可能給予協助,為的無非是他所說的:「讓人有機會選擇,別再陷入貧窮的惡性循環。」


延伸【2020 貧窮人的台北】:
1. 【關係者的距離-里長篇 1】「住山莊的歧視住別墅的,住別墅的歧視住大樓的」小區裡的日常,是大社會的縮影
2. 【關係者的距離-警察篇 1】人民保母眼中的窮人:你選的,或社會選擇了你
3. 【關係者的距離-警察篇 2】「執勤的時候我只能當警察,當不了社工。」維護治安與同理心衝突嗎?
4. 【關係者的距離-老師篇 1】教育不只在課本裡,貧窮不只在餐桌上
5. 【關係者的距離-老師篇 2】誰是教育「豬隊友」?貧困家長也需要協助,但老師的後盾在哪裡?
6. 【關係者的距離-司法篇 1】讀書考試中狀元,判官們與貧窮最遙遠的距離
7. 【關係者的距離-司法篇 2】一個深刻的法官無法處理貧窮,但能讓犯罪不再蔓延
8. 【關係者的距離-司法篇 3】兒少貧窮何解?成年人若為孩子學會合作,將不必再和犯罪集團搶人


【2020 貧窮人的台北】活動資訊

║ 展覽 ║ 缺席者的發聲練習

脆弱家庭,非行少年,都市原住民,精神疾病經驗者,無家者,酒店工作者,街賣者,今日,缺席的人們開始摸索如何說自己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

◆ 免費入場
◆ 展期:2020/10/23(五)–11/05(四)
◆ 時間:平日 13:00-20:00、假日 11:00-20:00(週一休館)
◆ 地點:剝皮寮歷史街區(臺北市萬華區康定路 175 號)
◆ 更多活動資訊請上【2020 貧窮人的台北】官網查詢

║ 團結之夜:百人群眾活動 ║

午間時刻,由各組織領路人帶著參與者進入社區、家戶、街頭進行訪談或體驗,並簡單書寫下身在其中的感受;到了晚間,參與者則帶著各自的學習經驗及群像紀錄前往晚會,在議題圈圈內相互交流,將故事共構出一幅貧窮人群像。

◆ 費用:600 元
◆ 馬上報名

║ 系列講座 ║

10/28(三)《非典型產業:酒店公關 x 民意代表》
10/30(五)《教育現場:輔導老師 x 社區社工》
11/03(二)《司法對話:司法官 x 非行少年、負債者、勞動者》
11/04(三)《面對執法:警察 x 街賣者、無家者、精神疾病經驗者》

◆ 時間:19:00-21:00
◆ 地點:南機再生聚落(臺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二段 364 巷 22 弄地下室)
◆ 費用:每一場次均為 200 元
◆ 馬上報名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黃愉婷
黃愉婷

曾任資深社會學學徒,也曾經當過研究論文的逃兵,沒寫完的 10 多萬字,正慢慢的寫進報導故事裡,不得不相信「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文章: 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