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者的距離-警察篇 1】人民保母眼中的窮人:你選的,或社會選擇了你

首圖繪製/釀釀

編按:關係者的距離」是 Right Plus 多多益善與「貧窮人的台北」合作的特輯。從去年的「貧窮人的台北系列報導」到今年初的「制度傷人」專題,我們持續關注貧窮的結構性成因,與貧窮者的多元樣貌。

今年的主題,是針對貧窮者身邊的「重要關係人」展開系列訪談。我們前後訪問了 15 人,包括老師、里長、警察與法官,每人深談 2.5 至 5.5 小時。每個受訪者雖不足以作為其自身職類的全體代表,仍可從中窺見跨領域的普遍思維。

這些重要關係人所做的決定與付出的努力,經常左右貧困者的人生── 如果家庭出狀況的孩子能遇到一個用心的老師,無依的長者能遇到願意協助的里長、精神障礙者能遇上懂得寬待的警察、貧弱的犯罪者能遇到願意在體制中理解他的法官,一切很可能變得不一樣。

重要關係人需要理解貧窮,也需要被社會理解。因為同理心的養成與行動的空間,都需要公眾支持。他們眼中的貧窮樣態也很不同,那使他們做出來的決定經常無法被眾人接受。但難以解釋的行動與真實的心聲,往往才是對話的起點。

(本專題由「貧窮人的台北」部分支持,Right Plus 獨立報導。所有內容皆經受訪者確認並未曲解原意,文中個案也已適當去識別化。如有雷同,純屬眾生百態)


「老警察都知道去窮人身上找案子,因為這些人容易被犯罪者利用、被騙,講話也比較沒人信,更沒有能力辯駁。警察對貧窮者也會有這些刻板印象,但刻板印象和職業敏感度,只是一線之隔。」── 前保安大隊員警 Dumas


高大魁梧的新成(化名)和性格敏銳的嘉承都是派出所警察。派出所是最深入社區的警務防線,就像韓劇《轄區現場》一樣,每天都會近距離接觸民眾。平日要處理的事包羅萬象,舉凡交通違規、酒駕/無照駕駛、車禍、防治宣導、失蹤人口、受理報案、調監視器等,也經常會遇到竊盜、毒癮、鬥毆、家暴案等。

本名黃約農的 Dumas 則歷經保安大隊和外事警察,一待 7 年。他在外事時常要處理夜店鬧事、外國人犯罪、失物等;在保安大隊則常需要到陳抗現場,拿著盾牌阻擋抗爭者,有時也會支援刑事案的司法通譯。

「其實有些轄區的『先天體質』就不太一樣,像桃園的移工很多,中正一分局的抗爭也很多,大家要處理的事很不同。」Dumas 說。他現在已經轉換跑道成為平面影像創作者,還擁有自己的工作室。

資歷尚淺的新成,一直以來就會讀很多社會學相關的書,嘉承的警務人生則已來到第 7 個年頭,Dumas 則從高中開始就會關注各種社會議題。他們都是「台灣警察工作權益推動協會」的成員,無論是想法和行動,在以「建制」、「維穩」為主流的警界,都顯得不太「合群」。

人民保母眼中的貧窮

派出所能見到各種民間百態。新成看過一個 30 多歲、外表看來卻已年過半百的男子,靠著撿資源回收過日子,有一天包著尿布就倒在路邊。

「我們叫救護車把他送去醫院,後來又送回家。他家裡很破舊,沒燈也沒空調,母子同住,但那空間比我住的套房還小,大概只有 3、4 坪。」新成說:「後來他抽菸把房子跟自己都給燒了,只剩他媽媽活下來。」

新成會當警察,原本是為了公費。他父親從事運輸業,母親長年抱病在家,年少的他沒有太多家庭經濟支持,只有志願役和警專 2 條路可走。他被迫選了後者,沒想到念著念著卻念出興趣,開始鑽研法律,也積極學外語,現在更常主動買許多書來看,他形容自己如今已「脫離貧窮的輪迴」

「很多人說性格決定命運,但我認為許多時候,是環境讓人難以翻身。像我媽一直生病在家,我爸做貨運很久,他們一輩子的正向回饋都很少,不相信事情總有可能改善,所以也不會主動尋找機會。」

對新成來說,生活刺激少、視野狹隘,本身就是貧窮的體現,他也是在當警察後,開始發現貧窮並不總是因為「個人不努力」:「偏鄉的孩子和都市的孩子雖然都可以用網路、智力本質上也差不多,但城市小孩的刺激、活動和機會就是比較多。」

相比之下,有些人對於窮人把錢花在娛樂消費上難以苟同,並且認為這是導致他們貧窮的原因。但對新成來說,中低收入戶要拿錢出國玩,還是把津貼拿去買名牌,都只是個人用錢的自由:「窮歸窮,我們不能去想像一個人應該窮成什麼樣子。」

窮人本就該存在?

同樣身在派出所,嘉承的轄區也常見拾荒者、貧窮者,還有許多路倒、酒醉的遊民。但工作多年的他對這些人的想法和新成不盡相同。

貧窮本來就是相對性的。有人認為自己睡車上就能過日子,比起睡路邊的人已是富足,但要跟睡房子的人相比,又像個窮人。或者有些人薪資袋掉了就很緊張來報案,但有人工廠保險箱被盜,一次丟了幾十萬也無所謂。」

然後他語出驚人:「其實這社會本來就該有貧窮者的存在啊,我們用能力來分階層,適者生存。沒有人想做底層的事,社會要運作,就是需要有人做這些。」

嘉承深信市場機制。他舉例,如果街友都被增能、沒人要做舉牌零工了,那麼舉牌工現行週薪 1600 的報酬行情自然會上漲,到時候還是有另一群人會做。而就算所有的舉牌工都能同步被提升到週薪 16000,依舊會是底層。「富裕、小康、一般、勉持(勉強維持)、貧窮,大家都需要這種階級比較。如果貧窮者不存在了,那上一階的勉持就會是社會底層,這是無法避免的。」

「適者生存,」他又強調了一次:「需要社會救助的人必須存在,就像如果沒人違法,還需要警察嗎?除非他們被賦權、增能,改變思維或得到資源,否則注定無法翻身。思想上無法突破的人,也很可能淪為犯罪者。」

對嘉承來說,關鍵在於到底有沒有意願和能力往上爬。能力的差距很好理解,例如每個人經濟條件不同,導致立足點不同,也有人是遭逢意外打擊、失業舉債,或天生有身心疾病等,一開始就沒得選擇,也沒有足夠的資訊和知識來增能。

相比之下,「個人意願」顯然對他來說更重要:「沒有意願脫貧的人,以及有意願還無法脫貧的人,才是真正的貧窮。例如想要努力成長也有能力的街友,對我來說就不是真正的貧窮者。也有些人是因為交的朋友都是窮人,所以對自己的貧窮敏感度更低,沒有意願想改變。」

嘉承這一連串的思路,似乎是長久以來,面對高聳而僵固的社會現實所養成的態度。因為當我問他,如果砍掉資本社會的現實框架,他理想中的烏托邦會是什麼模樣?

他想了很久說:「我理想中的世界就是沒有階級,每個人因為能力屬性而做不同的工作,但從掃地工到公司主管,都領一樣的錢。」這樣的話還有人會想努力工作、有意願成長嗎?「不會。但烏托邦本來就沒辦法考量進人性啊。」他笑說。

誰才是貧窮者?

Dumas 的想法跟嘉承有些相近,他也認為真正的貧窮是無法翻轉的,任何選擇都無法改變。「這包括家庭和環境因素讓你沒得選擇,或一開始做錯了(例如吸毒),之後變得沒得選擇。」他說:「也有人是像那些『自我認同』為街友的人一樣,被自己定型,深信此生無望。」

街友、無家者、拾荒者,對 Dumas 來說都比較符合「沒有條件翻身」的貧窮想像。問他相信有街友是「自願」流浪,並且自陳「當街友很快樂」的嗎?他不太認同:「那是沒得選擇的快樂吧。大部分的街友都離開了家人,或被家庭拋棄,沒有人真的想把自己放在那樣的位置上吧。我不認為他們的快樂是具有『主動性』的。」

那麼,什麼樣的貧窮是所謂「具有主動性」的呢?「以前很多同事愛賭博,把家產都賭光了,身為警察,還會跟地下錢莊借錢。這就是他們自己一次次錯誤選擇下的後果吧。」他淡淡的說。

除此之外,泰雅族出身、從小在部落長大的 Dumas 對原住民標籤也很有感。「原住民常被劃為弱勢家庭,但我從不認為原住民要跟貧窮的討論綁在一起。」他說:「小時候我們部落裡有不少漢人小朋友,假設大家家庭環境都一樣,但原住民小朋友家裡總可以拿到不少補助。這樣說起來,究竟誰是弱勢呢?」

Dumas 出身公教家庭,父母分別是老師和公務員,小時候因為原住民身分,每個月也有幾千元津貼,但爸媽總會小心存起來,謹慎花用。

「相比之下,有些中低收入家庭津貼領得更多、孩子腳上穿的是 Jordan 鞋,大家花錢的方式很不同。」Dumas 說:「長大之後,原鄉工作機會雖然少,但他們還是繼續領補助,尤其在部落裡,生活幾乎都有家人支持,根本不會認為自己是弱勢。」

貧窮的原罪

Dumas 另外提到,貧窮人因為走投無路,有時只為了換一頓餐食,就會出賣身分證,被當人頭利用、被詐欺,或因飢寒交迫而偷竊觸法。還有些人即使什麼都沒做,甚至在路上撿了個錢包送到警局,都可能反被懷疑,認為錢包是他偷的。「你在社會中處於很不利的位置,講話也沒人信。」Dumas 說。

許多資深或老經驗的警察,有時看到遊民就會上前盤查一下,還有些人喜歡查那些打公共電話的,因為在這個人人有手機的時代,特別去打公共電話的在他們眼中都很可疑。

「窮人容易被找麻煩,你說這是刻板印象嗎?但以比例來說,這些人身上的案子就是比較多。」對許多老警察來說,刻板印象和職業敏感度,往往只是一線之隔。接下篇


延伸【2020 貧窮人的台北】:
1. 【關係者的距離-警察篇 2】「執勤的時候我只能當警察,當不了社工。」維護治安與同理心衝突嗎?
2. 【關係者的距離-老師篇 1】教育不只在課本裡,貧窮不只在餐桌上
3. 【關係者的距離-老師篇 2】誰是教育「豬隊友」?貧困家長也需要協助,但老師的後盾在哪裡?
4. 【關係者的距離-里長篇 1】「住山莊的歧視住別墅的,住別墅的歧視住大樓的」小區裡的日常,是大社會的縮影
5. 【關係者的距離-里長篇 2】「破門救人很帥,但誰來付鎖匠錢?」從強制送醫到開鎖救人,小里長的大承擔
6. 【關係者的距離-司法篇 1】讀書考試中狀元,判官們與貧窮最遙遠的距離
7. 【關係者的距離-司法篇 2】一個深刻的法官無法處理貧窮,但能讓犯罪不再蔓延
8. 【關係者的距離-司法篇 3】兒少貧窮何解?成年人若為孩子學會合作,將不必再和犯罪集團搶人


【2020 貧窮人的台北】活動資訊

║ 展覽 ║ 缺席者的發聲練習

脆弱家庭,非行少年,都市原住民,精神疾病經驗者,無家者,酒店工作者,街賣者,今日,缺席的人們開始摸索如何說自己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

◆ 免費入場
◆ 展期:2020/10/23(五)–11/05(四)
◆ 時間:平日 13:00-20:00、假日 11:00-20:00(週一休館)
◆ 地點:剝皮寮歷史街區(臺北市萬華區康定路 175 號)
◆ 更多活動資訊請上【2020 貧窮人的台北】官網查詢

║ 團結之夜:百人群眾活動 ║

午間時刻,由各組織領路人帶著參與者進入社區、家戶、街頭進行訪談或體驗,並簡單書寫下身在其中的感受;到了晚間,參與者則帶著各自的學習經驗及群像紀錄前往晚會,在議題圈圈內相互交流,將故事共構出一幅貧窮人群像。

◆ 費用:6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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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列講座 ║

10/28(三)《非典型產業:酒店公關 x 民意代表》
10/30(五)《教育現場:輔導老師 x 社區社工》
11/03(二)《司法對話:司法官 x 非行少年、負債者、勞動者》
11/04(三)《面對執法:警察 x 街賣者、無家者、精神疾病經驗者》

◆ 時間:19:00-21:00
◆ 地點:南機再生聚落(臺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二段 364 巷 22 弄地下室)
◆ 費用:每一場次均為 2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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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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