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生活的每一天：走進孫媽媽工作坊，好好生活就是精神復元的起點

6 月 18 日早上，臺北市晴空萬里，位於萬華的剝皮寮歷史街區湧現人潮。一場名為「走進孫媽媽工作坊的一天」回顧展，正由一群精神康復者¹精神康復者
精神康復者，指的是罹患精神疾病後，朝著復元（Recovery）方向努力的人。多數人在生病後都希望能「復原」，也就是回到過去的生活狀態，但「復元」更進一步，強調即使經歷長期的精神困擾，仍能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意義和目標。（參考來源：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精神康復者資源手冊）與陪伴他們多年的工作者共同呈現。

「孫媽媽工作坊」附設於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是在社區中默默耕耘近 20 年的精神復健中心（精神病人的日間據點），陪伴超過 200 名精神障礙學員重拾生活步調，也見證許多人從焦慮、幻聽與孤立中，逐漸找回與他人互動的信心、重新肯定自己的價值。

如今，因房東要收回位於環河北路上的據點房舍，孫媽媽工作坊將在今年 8 月底正式結束營運。在這之前，他們一起策畫了 6/18-6/24 的回顧展，呈現這些年來的努力。

每天好好過日子，生活就是復元的起點

「你好，需要導覽嗎？我是文書組的學員，負責電腦輸入和環境清潔。這是我們自己編寫的刊物，記錄了工作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歡迎翻閱觀賞。」

走進展間，學員 Sandy 等人盡責地向每一位經過的參觀者打招呼、一字一句介紹展覽內容。而牆上的文字與照片，是大家在工作坊裡每天參與、親手打造的日常風景。

在孫媽媽工作坊，每天上午是工作訓練的時段。文書組負責處理資料、登記繳費、物資盤點和量體溫等行政庶務；烹飪組則會討論菜單、去鄰近的社子市場採買食材，再回來分工備餐。學員孫梓軒拿起菜單，強力推薦：「杏鮑菇一定要加奶油煎，很好吃！」

每週二則是饅頭製作日，整天大家都會待在 3 樓，一起完成與主婦聯盟合作的訂單。到了中秋節前，會迎來一年一度的「殺鳳梨日」，有人拿刨刀削鳳梨芯、有人去皮、有人切塊，分工合作一氣呵成。這些年來，他們一共產出 3 萬顆鳳梨酥，疊起來的高度約是 1.3 座臺北 101。

這些工作不只考驗體力，也需要專注與耐心。對許多學員來說，並非最初就一蹴可幾——

「剛開始做饅頭，撐不到 10 分鐘就腳痠想坐下，漸漸的我可以撐 1 小時了。」
「秤重讓我學會細心，要剛好秤到 34 克，不多不少，這讓我要花心力去做，剛好可以訓練注意力。」
「原本不會裝袋，覺得集中注意力很累，但做到後來很有成就感，這些鳳梨酥是我做的，我非常滿意。」

此外，平時還有許多活動，如繪畫、桌遊、讀書會、運動、出遊、社區服務，甚至錄製 Podcast，對外分享自己的心聲。在這裡，每個月的活動都會變動，學員被鼓勵表達想法、探索自己想做的事，有人會陪你傾聽、討論、想辦法實現。

開幕式上，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前理事長劉蓉台回顧，雖然孫媽媽工作坊是精神復健中心，但當初其實是參考歐美的「會所模式」精神創立而成：「學員與工作人員都是平等的，沒有上下之分。有了這個精神，工作的安排、活動的規畫，甚至彼此的關係，才能越變越好。」

負責統籌工作坊大小事務的主任葉千嫆則強調，在孫媽媽工作坊中，「生活」就是一切的核心。她回憶，原本在發想展覽主題時，曾想取名為「什麼什麼之外的處方箋」，但後來覺得，那樣的命名仍是從「疾病」的角度看待學員，後來決定捨棄。

「我們只是每天好好地過日子——吃飯、打掃、整理文件、出去打球、舉辦活動、認識朋友、去遠一點的地方旅行。就這樣，大家也就慢慢復元了。」葉千嫆說，她更希望這些日常不必被特別解釋成「復健」或「職能活動」。因此，這場展覽最後聚焦在他們真正想傳達的主題：我們一起生活的每一天。

離開醫院走入社區、籌備展覽看見自己的價值

約 20 年前，精神病人的就醫、住院與復健幾乎都集中在醫院，當時社區資源比現在更有限，也讓他們難以離開醫療體系、回到社區生活，更難擺脫「病人」的身分。2007 年，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在這樣的背景下，籌措立案孫媽媽工作坊。

葉千嫆是工作坊的第 4 位主任。過去她在精神科醫院的急性病房工作，卻常發現病人出院沒多久又回到病房，「那時我在想，治療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人又回來了？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她去了醫院的日間病房，但心中的困惑反而更多。

「人們每天來這裡，過了 10 年都在做一樣的事，參加常規活動、服藥、監測，或定期注射長效針劑、做健康檢查，但我還是看不到他們回家後有其他可能性。」後來，葉千嫆離開醫院，轉往康復之家（精神病人的住宿機構）工作，但看著許多病人住在那裡，內心疑問仍不曾消失，「我們還是用病人的視角去看待他們，他們沒有因為換了一個地方就被看見。」

因緣際會下，葉千嫆來到孫媽媽工作坊，終於看見新的視野：「我希望能陪他們看見自己如何被汙名化、陪他們一起開創什麼，不單單只是為了活著，而是因為想打籃球、想看展覽，沒有人陪沒關係，那我們就共同去做。」

孫媽媽工作坊即將關閉，反而成為推動轉型的契機。葉千嫆說，過去社區復健中心的經費來源是健保署，性質仍偏向醫療復健，是否收案必須由醫師決定，且條件通常要符合「病情穩定」、沒有自傷傷人之虞。但每個人的狀態不可能總是平穩，這些標準也跟她看待學員的方式很不同。

如今，協會持續協助學員銜接新會所或其他社區據點。其中，會所模式強調的自主與自決，更貼近她內心對精神復元的想像，因此認為不需要再複製另一個孫媽媽工作坊了。「每個人都會有地方可以去，我希望透過這次展覽的籌備，讓大家帶著一些經驗離開，也能從中看見自己的價值，走向下一個地方。」

從舉辦籃球賽到幻聽撞牆：用對話承接脆弱與可能

展區的一隅，掛著籃球賽的照片，燈光打上後顯得氣勢十足。這是孫媽媽工作坊與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共同主辦的「曙光盃」—— 在工作坊的生活中，充滿許多對話、討論和實踐，球賽是其中一項具有代表性的活動。

在工作坊服務 5 年、後期負責承辦曙光盃的社工李威毅分享：「早期是因為有學員很喜歡打籃球，但每次經過公園球場時，雖然很想上場，卻不敢主動搭話，因為他覺得自己生病、怕別人誤解。後來大家就討論，乾脆自己辦一場籃球賽吧！」

籌備過程中，學員有人負責設計 LOGO 和海報、有人幫忙佈置場地，沒上場比賽的也會幫忙發便當、整理球衣。這場比賽不只是工作人員的任務，而是所有人一起參與。且曙光盃並不是在公園舉辦的小型活動，而是辦在南京東路上的臺北體育館、招募多達 16 支隊伍的正式競賽。

葉千嫆回憶，第一屆曙光盃籌備時，曾有人擔心學員會因打球太激烈、情緒激動而發生衝突，建議她是否要「先」通知體育館旁的警察局？她直言，這種擔心其實已是一種汙名。

「我會預想各種狀況，因此會做好準備、先把環境完善。除了安排醫務隊，也設計賽前的討論，讓學員學習怎麼面對自己打球的情緒。我相信他們有能力上場，如果一開始就認定他們不行，那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去嘗試、去學習什麼是運動家精神。」

她進一步指出，政府雖然常以推動社區融合、鼓勵病人走出家門為名舉辦活動，但許多活動的出發點往往還是預設你「做不到」，才設計成安全、簡單的趣味競賽，認為有辦就好，「這跟我們看待『人』的角度，真的很不一樣。」

「我也會把外界的擔憂攤開來跟學員討論，說有人是這樣想的，你們覺得真的會發生嗎？這些溝通過程也能拉平我們彼此的位階，也讓學員意識到他人的想法，回頭去思考自己，而不再只是任由他人判斷、定義自己『不行』。」葉千嫆說。

如今，曙光盃已順利舉辦 5 屆。李威毅笑說，自己本來就喜歡運動，也會和學員一起投入籃球或足球賽的訓練，跟他們的關係真的就是「夥伴」。「過程很有趣，也能看到他們為了共同目標努力、互相扶持。記得某次有人腳抽筋了，旁邊的人就搭肩扶他上場，那一幕讓我印象深刻。」

除了球賽，有時確實還是會發生衝突。葉千嫆憶述，有次開會時，一名學員突然衝過去踢了其他學員，眾人都嚇了一跳，急忙將兩人拉開，大家都心有餘悸。事後，彼此討論了這件事與各自的擔心，也與出手的學員談過，才發現他當時是因為聽到了威脅自己的幻聽，誤以為是其他人說的。

「聽到的那瞬間，現場氣氛好像變了，彷彿都鬆了一口氣。因為很多學員自己也曾受幻聽所擾，很能理解那種難受。後來還有人提議，平時應多跟他聊聊、知道他的狀態。」葉千嫆認為，這件事讓學員意識到，我們都需要更理解身旁的人，而過程中也慢慢培養出更多對彼此的同理心。

她還提到，曾有學員因聽到幻聽、情緒失控，突然拿頭去撞木櫃。「如果當下我立刻送他去醫院，他可能又會覺得自己是病人、繼續看扁自己。因此我們一起討論，如果真的想要撞，怎麼做才不會受傷？最後，用了一包衛生紙當緩衝，請他用能照顧好自己的方式處理情緒。」

「他撞了兩下，就舒服多了。」葉千嫆說，「後來他說聽心經可以舒緩情緒，於是我們請另一個年輕的學員教他，對方也樂於幫忙，反而促成了一對跨齡搭檔⋯⋯」

「把假的幻聽放一邊」、「我們有能力把事情做好」

展覽期間，來到孫媽媽工作坊約 4 年的孫梓軒，會跟其他學員笑著聊天，也熱情介紹自己的工作。但幾年前，他其實曾因長期幻聽而深陷痛苦，那些聲音會叫他去傷害別人、跳樓，甚至吃排泄物。後來調整藥物、來到工作坊，開始穩定地和人互動，個性才逐漸開朗起來。

「以前我不敢去市場跟人說話，現在慢慢習慣了。假日爸爸會帶我去家附近的市場買菜，那裡比較便宜⋯⋯」、「我害怕跟別人說出我的幻聽，那不是我願意的，但一個人如果都待在家，就沒有人能說話、也不會成長。現在雖然還是會聽到，但我學會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假的就放一邊，不理它就好。」

「我喜歡運動、玩桌遊，也會煮飯。」孫梓軒說：「我想要說，真的想要告訴大家，精神病不是大家以為的那樣，什麼都不會做、做不了，我們真的有能力把事情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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