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敲話行動入家團隊:在精神疾病之外,一起為關係和生活而努力
撰文/敲敲話行動入家團隊
「敲敲話行動入家團隊」(以下簡稱「敲敲話」)是伊甸基金會附設活泉之家於 2016 年展開的服務,並於 2021 年開始,申請衛福部心理健康司公彩回饋金的創新方案補助,目前是一個擁有 4 名全職工作人員,及約 30 名志工的團隊。
敲敲話的工作方法學習自芬蘭的「開放式對話」。開放式對話起源於 1980 年代,強調以精神危機的家庭需求為導向,會談頻率、地點都依家庭需求而決定。
當家庭因為精神疾病發生危機,團隊會進入家庭當中,討論當下面臨的困境,也特別強調提供支持的整個社群,如何聆聽和理解看似令人困惑或緊張的「精神症狀」。
2021 年夏季,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爆發,機構訪視都因應防疫優先而停止。敲敲話行動入家團隊的家訪也都因此暫停,只能以電話的方式繼續支持正在服務的家庭。
當時,我們接到心衛社工的來電,表示在協助健康中心疫調的時候,碰到有一個家庭很需要協助,詢問我們是否可以給予支持。
這個家庭裡的太太並不是第一次因為急性精神疾病發作而住院。對於準備出院返家,夫妻 2 人都感到焦慮。先生擔心太太會不會再度發病、會不會再度成為他不認識的人,做出令他焦慮或感到危險的行為。
而太太對於生活中的各種壓力、夫妻間的衝突、家庭與工作中各種責任也很緊張,擔心自己身心不堪承受時,又要再度住院。
我們的團隊討論後認為,疫情期間我們無法家訪,但也擔心家人的密集相處,會讓雙方本來就充滿壓力的生活,更無法負荷。於是,我們決定嘗試使用視訊的方式代替入家訪視,來支持這個家庭。
2 年來,敲敲話團隊和這家人共同經歷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從以前關係較為緊張與衝突,必須一週進行高達 3 次的會談,到現在這個家庭的狀況平穩,一個月只需要一次會談。也因疫情趨緩,我們和他們從只能線上見面的網友,回到實體見面的家訪。
回想起 2021 年夏季太太的「住院」,看似是一個醫療的判斷,但其中也充滿關係的角力——
先生因為太太變得比較亢奮、睡眠變少、喜歡外出,他對她的安危充滿焦慮與擔心;太太也會想:「那我就去住院,家裡老小就換你(先生)全權照顧看看」的賭氣心態。
在會談的開始,雙方都有說不完的辛酸,雙方都覺得自己在為對方讓步,但心裡也充滿委屈,那些在生活當中累積的,對 2 人來說都太多太多了。
「我就覺得就是事情很多很多很多,然後他們又這樣唸。」「我都沒有設底線,因為他怎麼踩我都『喔好啦好啦好』,然後我就忍著忍著忍著忍著,然後,忍到一天我沒有辦法忍了就炸掉了。」太太說。
精神疾病讓人有機會停下來看待原來的生活出了什麼問題,疾病也塑造出家裡新的面貌。談到疾病的開始,太太忍不住開始說起一連串生活中的壓力,包括照顧一家老小的沉重負擔。
「發病」對她而言是一個警訊,提醒自己的生活出了問題,她不斷重新檢視自己,擔心自己回到原本不停運轉的生活當中,好像只能又進去住院再出來,甚至可能要永遠住在那裡。
先生則表達,即使現在太太狀態比較穩定,他心中仍然非常焦慮,不確定什麼時候會再度「出事」,這些擔心也影響他夜晚的睡眠。
放下改變和干預,成為彼此的聆聽者
在音樂領域中,「複調」是指作品中 2 條以上的獨立旋律和諧的結合在一起,俄國哲學家巴赫金也將這樣的概念使用於小說理論中,討論小說中不同而獨立的意識、聲音如何交織在一起。
承襲這樣的概念,有別於傳統強調宣導正確觀念的「衛教」,開放式對話著重於希望每個人的聲音、所在乎的事情、各種幽微的想法,也可以在會談中「多聲複調」的呈現出來。
敲敲話以團隊的形式進入精神危機家庭中,會在家庭討論問題到一個段落時,一起開啟反思:團隊成員會面向彼此,分享對於剛剛家庭討論的內容有什麼被觸動的地方、聆聽時的想法,或自己有什麼類似的經驗等。
這時候,家人會暫時成為聆聽者,聆聽自己剛剛所說的是如何被理解的。反思結束後,團隊會詢問家人:對於團隊的反思有沒有什麼想回應的地方?團隊對於家庭的理解有沒有需要修正的?
這個家中的太太和先生在分開訪談時,不約而同提到,當聽見團隊成員分享自己也有類似的經驗和困擾時,會覺得「原來(相似經驗)也不只發生在我們身上」、「原來我們不是這麼異常的」,這樣的感覺本身就很有療癒性,讓人覺得自己不是這麼孤單、奇怪。
先生也提到,原本他們夫妻在爭執時,很容易變成必須對質到底是誰的錯。然而當大家分享自己的經驗時,對話的聚光燈就從「誰的錯」回到了「面對的問題」。
在這些時刻裡,他就沒有這麼覺得被怪罪,或必須針對事情質問到底,反而可以比較容易讓事情過去。
敲敲話團隊有時則會使用比喻的方式,在反思過程中分享自己在對話中的看見,有時也協助夫妻各自卡住的地方可以「對上」。
例如,太太說,有一次團隊向他們分享,覺得他們夫妻雙方好像處在「搭橋」的過程,只是雙方對於用什麼材質搭橋、兩邊的橋怎麼樣才能搭起來等,有不一樣的意見。
這樣的比喻讓太太感受到:或許方法不一,但先生也努力想要搭橋過來。太太形容,當對話「能通」的時候,會感受到和解。
先生在訪談中也提到,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個性多少有調整的必要,但當團隊願意好好理解他的想法,讓自己不感覺被怪罪的時候,他其實就沒有這麼多負面思考了,也很喜歡能夠為太太做改變的自己。
使用個人經驗、隱喻來回應家庭,其實都是在對話中,試圖不要怪罪、指責已經在受苦的雙方,而是加入更豐富的元素,讓家庭有新的理解出現。
有一些家族治療方法,強調家庭不當的互動方式,是精神疾病的成因。而在芬蘭實踐開放式對話的經驗裡發現,當工作者想要試圖改變、干預家庭時,已經疲憊不堪的家屬往往失去合作的意願了。
因此他們改變做法,因為看見家庭其他成員也在其中共同受苦,因此將自己視為能夠支持生病當事人的潛在資源。
光是能說出來,就能舒緩許多
敲敲話團隊入家後,夫妻之間有了新的默契,就是如果家庭成員在生活中有比較激烈的爭吵,雙方會喊暫停,並將爭執的議題留到會談之中。
先生發現,這樣一來,他與太太的話題從病症,逐步回到日常中的相處與溝通;而太太也發現,先生針對一些事件,努力克制住一些想要唸的動機,並將議題帶到團隊入家時再討論。她還笑說,覺得維持會談是維繫婚姻的關鍵。
在訪談中,先生提到,大部分的醫療資源都是以精障者為主,敲敲話團隊能夠給他足夠且深刻的支持,是很有意義的。向來理性的他也意外發現,很多時候問題不一定在會談結束後有一個解答,但同時也覺得,這些問題好像沒有這麼困擾了。
對他而言,有人能夠好好聆聽、陪伴他們一起討論生活中的困擾,這件事本身就有很大的療癒性。
先生更談到,入家服務好像中藥,在不知不覺中,他看見了自己與關係的改變。以前的他會很糾結「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造成今天的局面?」但聽到別人試圖怪罪或建議他時,又不免覺得很不舒服。
但他看到敲敲話團隊在反思當中會觀察家人,他也開始把自己當成第三人,以第三人的視角、觀點,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漸漸也開始覺察自己的情緒。
他說:「我好像變得比較懂怎麼照顧自己。我要對我自己好一點,才有能力去照顧別人。如果我對自己都那麼嚴苛了,在沒有得到滿足的情形下,我要怎麼去滿足另外一個人?」
「開放式對話」強調先放下對症狀的判斷,並嘗試了解這些狀態對每個人的意義。例如,憂鬱症者於鬱期時躺在床上無法工作,對於當事人來說,可能會有自己「沒有用」的焦慮與恐懼,有時,壓力也讓他感覺無法承擔,乃至癱倒在床;
然而對他的家屬來說,可能會有「他到底是懶惰,還是真的沒辦法工作?」的困惑,也有對於家人失去生活功能的失落⋯⋯
有時候將這些困擾聊出來,大家會想到一些好辦法,但有些時候,光是可以說說內心積壓的複雜情緒,覺得被在意的人理解了,就會讓人舒緩許多。
一起為關係而努力
敲敲話行動入家團隊是一個和「關係」工作的團隊。這些精神疾病的症狀對個人的意義如何被理解?如何影響家庭或社群的關係?這些理解又如何回到當事人和家人的日常當中?
我們在各種家庭生活的瑣事、責任、摩擦和無數細節中,找到彼此可以一起往前走的方法。
哲學家巴赫金說:「對話是產生想法的溫床。」在人與人之間發生對話的過程裡,每個人會從各自單獨猜想對方的狀態中釋放出來,真正開始交流,一些新的可能和生機,就從「兩人之間」慢慢生長出來。
今天這對夫妻也仍然在為生活、為彼此的關係而努力著,敲敲話團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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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文章整理/可盼,特別感謝研究小組的又慧、君緯、湘芸、星喬、思含、雅欣、修竹協助訪談、編碼及整理研究資料
首圖/開放式對話;取自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 vo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