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租代管1】弱勢尋屋的小小期待,與中產階級的居住想像

臺灣預計在 2024 年達到 20 萬戶社會住宅目標,其中 12 萬戶是由中央和地方自行「建設興辦」(截至 10 月底既有已完工戶數總計 23252 戶),是住戶動輒成百上千的集中式社區,目前因土地、資源、權責等問題,僅六都有條件發展。

興辦式社宅平地起高樓、憑空蓋出新社區,不僅周邊生活機能佳,內裝還經常又大又美,租金因此相對高昂,又有地域限制(例如工作地點若離此區遙遠,不會想住在當地)。再加上現階段公共服務尚未完善(前 4 篇描寫的還只是少數案例),其實對許多極度貧窮或多重困境的弱勢來說,往往只是「租不起」也「租不到」的遙遠選項。

而其餘8萬戶的「包租代管」,由政府委託業者媒合房東和租客,釋放民間屋源、居中提供管理服務。對於鄉鎮地區或非六都縣市,或位列六都卻至今還沒有任何興辦社宅的臺南,以及戶數極少的高雄來說,包租代管是平衡居住需求的重要工具之一。

包租代管的住戶,散居於各個不同的社區之中。圖/擷取自內政部 fb 簡介包租代管的影片

截至 10 月底,全臺成功媒合的包租代管戶數為 51880 戶。包租代管的房客申請資格基本上和興辦社宅一模一樣,包括家庭與個人所得計算、家庭成員名下不能有房產等限制,並且同樣依法需提供 40% 給弱勢安居。但包租代管面對的是支持性居住(supportive housing)服務中,更真實的挑戰—— 

需關懷的個案混居散落在社區,中介服務團體難以集中串聯,還得面對各社區既有的文化差異與政治生態;它也不像興辦社宅由政府當房東、能杜絕大部分的刻板印象與歧視,反而要在高度私有化的租屋市場中,拉近房東和那些早已被市場排斥的弱勢。

不過,如同臺南的伊甸基金會,早在臺灣興辦式社宅正式結合公共服務之前,便已自行置產設立「雙福園區」;在臺北萬華,人生百味芒草心慈善協會和長期媒合弱勢租屋的崔媽媽基金會等團體,也早在包租代管上路前,便理解到居住支持的必要。

安居解千愁,百味家屋的愛與陪伴

2021 年 4 月,長期關注無家與貧窮處境的人生百味啟動了「百味家屋」。這是他們第一次嘗試向友善房東承租約 26 坪的居住空間,月租超過 3 萬,改裝後設有 6 個床位,平均可入住 4、5 名無家者。

百味家屋原則上設有租期限制,但主要還是看入住個案的狀態,也沒有特別訂定輔導目標。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下了一個感性的註解:「只要需求得到滿足、生活在有愛的環境,人自然會有想做的事—— 想工作的工作,想回家的回家,想戒酒的戒酒,大家自主發展。」

話雖如此,短短 1 年半,百味家屋已有 3 個人可以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

巫彥德形容,曾有個 30 多歲的大哥,過去總是很安靜,因為智能障礙經常被欺負,說話只會回答「好」、「是」。入住家屋一段時間後,已慢慢可以講出一段完整的話,還會說「大家掰掰,今天很開心」,後來甚至能自己出去租屋,是巨大的進展。

「我們透過日常的關心、生活上的支持、長期的陪伴,感覺得出這對他是滿大的幫助,讓他不再孤單。」巫彥德說。

百味家屋的寢室空間,除了此圖的雙人房,還有單人房與三人房。圖/人生百味提供
人生百味也會定期聚集房客進行「家屋會議」,讓家屋居民協調彼此生活習慣、在團體生活中互助。圖/人生百味提供

人生百味今年也曾發起調查,訪問 28 名弱勢與工作者關於「安居」的意義,發現居住穩定不只攸關孩童就學、父母就業與家庭收入,還能重建生活作息(如按時服藥、規律外出採買等),並且維持家庭的完整(例如避免脆弱的家庭成員被送進機構)。

對於長期失業、欠租或遭鄰里排斥而頻繁搬遷的貧窮、單親、身心障礙等家庭來說,擁有一個明確的住所,還能因此通過福利審查、請領政府補助,從貧窮壓力中釋放。更重要的是,能在「定點」累積關係(如周邊商家關照或鄰里互助)、讓社工「找得到人」,建立珍貴的支持網絡。

更別提,進一步的安全感和尊嚴,讓人有力氣修復自我、重啟人生、重返社會。「如果晚上有個溫暖舒服的地方可回,白天經歷的大多數困難都可以過得去;如果一整天飽受挫折後,還得窩在路邊忍受蚊蟲叮咬和路人眼光,人生只會下墜得更快。」

在調查中也可見,人的狀態與生活空間息息相關—— 身心陷落時,居住環境會跟著惡化,反之亦然。「堆積著灰塵、窘迫的環境,容易產生新的受傷和壓迫。一個有美感的空間,則非常有助於想像生活和期待未來,那種希望感差非常多。」巫彥德解釋。

正因為理解「安居」對脆弱群體來說有多重要,芒草心很早便開啟居住支持,崔媽媽基金會今年也發起「地表最友善二房東」募資計畫,希望透過「中介團體承租空間,再轉租弱勢並支持安居」模式,消除大多數房東的顧慮。因為幾乎每一個有心協助找房的團體/社工們,長年以來最頭痛的,便是友善房東與房源「一屋難求」。

人生百味訪問 28 名弱勢與工作者,製作成【看不見的人們:弱勢租屋者心內的家】專題。專題網頁以文字和圖表,從多元的面向切入呈現弱勢居住議題。圖/擷取自專題網頁

除了個案,房東也需要陪伴?

持平來說,弱勢租客可能發生的狀況確實超出想像,包括囤積症、大小便失禁、酗酒鬧事或法律紛爭等。伊甸基金會臺南區區長張盟宜長期經營伊甸自行置產設立的雙福園區、提供各種弱勢安居,便指出他們曾碰過欠租的房客,雖有收入但超過半年拒繳房租。伊甸後來採取法律行動,結果整整又拖了 1 年。

「最少都要拖 1 年的,而且這期間他們一直都住在裡面,沒有法令可以強迫他們搬出去,後來搬出去了還要等法院公告、等人來拍照、處理拍賣,才能清光他的東西。」張盟宜苦笑:「那一戶我們整整一年半都動不了、也收不到租金,同時他們卻還繼續在領租屋補助,我們情何以堪?你就知道誰願意做愛心房東?」

愛心或許很難在孤立無援下長出來,但從幾個團體的經驗中可見,中介組織若能在照顧個案的同時,也能「陪伴房東」,便有機會讓善意發生。

以百味家屋來說,這個完全符合巫彥德口中「有美感」的空間,從擺飾、色彩、燈光到家具全都設計感十足,和許多庇護宿舍的風格迥異。房東古意(Gui,排灣族名)坦言,他原本想像的承租人其實是高收入客群,和如今住在裡面的無家者相去甚遠。

「如果今天是那些大哥大姐(指無家者)自己來跟我租,我可能會覺得不適合。對房東來說,最擔心的當然是被欠租和房子耗損。你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很髒、很不衛生、會不會損毀家具、鄰居會不會抗議、會不會把房子燒了……這些都是很大的變數。」

古意手上不只一個物件出租,是有經驗的房東。他原本對人生百味陌生,過去也不曾接觸無家議題,對空間維護要求又高,是各團體如今推動弱勢安居亟需對話的房東類型之一。他也直言,相比之下,如果沒有人生百味,他寧可把房子租給北漂大學生。

百味家屋客廳公共空間。燈具、家具的擺設和整體色調,都搭配得具有美感。圖/人生百味提供
百味家屋中,通向房間的廊道。圖/人生百味提供

「這些人(無家者)之所以成為邊緣人、睡在馬路邊,放棄了別人看他的眼光,或許對於『約定』也可能覺得不重要啊!畢竟他們的想法跟一般人不一樣。如果今天是大學畢業生,在家庭教育和社會薰陶下,相對是比較會守法、履行協議、安全的人。」

古意強調自己並不是看不起或歧視,而是對鄰居有責任,也不想碰麻煩。但因為人生百味居中協調,並保證白天有人會駐點在家屋陪伴,因此成為他口中「安定的橋樑」:「他們(人生百味)講話的方式讓我覺得可信,我也認同他們的理念,感覺得出他們想做良善的事。」

事實上,古意對於「人與居住環境的關係」看法和巫彥德非常一致:「住在有品質的空間,會帶動這個人的整體生活,產生一種正向的支持力量。」而當疑慮緩解、信任關係存在後,要成為一個接納各種狀況的「友善房東」已不如想像中困難。

「確實跟以前其他房客比起來,他們對硬體的耗損和需求比較大。例如想加裝無障礙扶手,或其中一間的木地板,其中一個支撐被一個 100 多公斤的房客給踩歪了,我們必須把木板掀開來重新加厚。」古意說:「這也是超出我原本經驗中的房客樣貌。」

他想了想,又說:「但我了解百味在做的事,他們也一直跟我保持密切良好的聯絡,所以樂意支持。如果能因此讓大哥大姐回到原本的生活模式,療癒自己、康復起來,不是很好嗎?人生百味和大哥大姐們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正常的房客,不是嗎?

弱勢的居住期待,與中產階級的想像

中介組織居中服務,能打消一般房東對弱勢租客的疑慮,從而讓弱勢安居。崔媽媽社發處處長張偉瑜便說:「我們也是從房客端開始服務,慢慢開始一起生活,才知道房東管理的負擔真的很大,日常生活要處理的細節實在太多了!之所以發起友善二房東募資計畫,就是想把中間這些服務擔下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募資進展並不順利,人生百味和芒草心的過往經驗也顯示,居住支持向來不是容易向大眾解釋的事。「常常我們要幫無家者找(募)吃的都很容易,要找住的卻很難。」巫彥德感到困惑:「但它明明是很重要的必須品,很多社工也經常要幫個案找房子都找不到。」

崔媽媽基金會今年發起友善二房東募資計畫。因居住支持向來不容易向大眾解釋,進展並不順利。圖/取自人生百味 fb

「我認為社會對居住的想像過於單一,尤其現在政府積極衝量的興辦式社宅,反映的是一個人一間房、每個人都可以獨立在社會中生活的樣貌,那些都是中產階級的想像。」他解釋:「其實有些我們過去以為重要的條件,像是房子一定要有什麼功能、要裝潢得怎樣,他們(弱勢)不一定需要,甚至空間也不一定要大。」

「之前我們訪問的弱勢租屋者就說,只要回到家能打開冰箱、拿到冰涼的飲料,就覺得很幸福。還有個蝸居的阿嬤住在一個噴滿殺蟲劑的床上,她需要的很可能只是一張乾淨的床。他們對於居住的期待,很多時候我們只要做一點點事,就能達到。

在人生百味的經驗中,生活更需要的是隨著居住而生的支持網絡,例如百味家屋常會介紹住民去鄰近的友洗社創大水溝二手屋走動、工作,讓他們「知道那裡有人認識他、不排斥他,甚至對他有所期待」。是在這樣穩定的生活和狀態下,人才可能自然融入、自然被接住,然後得以「自立」。

「人想要回到社區自立,缺的是什麼?」巫彥德總結:「以無家者來說,正如字面意義,就是缺一個家,也就是住家和家人。住家可以想像,但家人很難發展。很多人需要的不只是找個房子住進去,而是要找個群體去歸屬。」 

2017 年開始,在國家正式的社宅系統中,這些友善的居住支持被寄託在承接「包租代管社宅」的租賃業者身上,期待他們在媒合房東與弱勢戶之餘,也能提供有效的安居協助。

然而,轉眼已運作 5 年多的包租代管,非但無法如同崔媽媽等團體,試著成為「租客的後盾」,反而更常複製租屋市場的偏見,從前端媒合便已排除最需要的人。更令人困惑的提問是:在這場租屋生存遊戲中,究竟才是亟需被看見的「弱勢者」?


善盡天良【後臺人生 EP37】社會住宅 X 公共服務,共融安居不再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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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下篇:【包租代管2】房東與業者毫不保留的厭惡,誰才是租屋市場上的弱勢?
看上篇:【社宅共生4】我家樓下就有公共服務好棒,但誰要買單?
看全系列報導【專題|社宅共生】讓傷心的小孩變快樂的地方:弱勢安居 & 共融生活

延伸弱勢居住支持
1. 收容床位數不到3成,企業攜手民間開創百味家屋、助無家者自立重返社會
2. 女性無家者人數攀升,芒草心攜手企業打造女性專屬庇護空間
3. 有房的街友,與無根的租(【無家十年】系列專題篇 3)

延伸弱勢安居議題:
1. 讓弱勢得以安居,將解決大半生活困境、降低社會扶助成本
2. 公益出租蹣跚前行,弱勢安居是否有望?


首圖/by Tiat-Hun on flickr @ CC BY-NC-ND 2.0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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