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工作七年級生(上):體制壓迫的賭局中,賭的是基層社工和個案的最佳利益嗎?

編按:本系列上下共 2 篇,由蘆葦女力公益信託基金支持、華人社會工作學會邀請、Right Plus 多多益善獨立報導完成。

華人社會工作學會(華社)去年(2021)底舉辦了一場跨世代對談,由 4 個長年從事保護性業務的六年級社工分享自己的職涯路徑。延續這場對談的火花,華社今年(2022)再度於上月中(8/13)舉辦對談,此次發言的主場換成了 6 位「七年級對話手」,工作歷程也不再限於保護性業務。

年齡分佈在 30-40 歲出頭的七年級生,普遍已是中階主管或 8 年以上的資深工作者,似乎是開始思考家庭、責任、現實與未來的年紀。然而整場與談下來無人焦灼於薪資或升遷,而是更高視野的勞動意識,以及社會工作的價值與發展。

非主流社群應積極組織動員、勿服膺於平庸之惡

主持人陳新皓本身也是一個七年級社工,他首先針對前次對談中前輩們的分享做回應,說自己認同鄧佳旻、李姿佳、辛曉雲所說,社工因體制而遭受的內在壓迫。但他也認為,他們已是有機會、有條件講出壓迫處境的人。相比之下,許多社工早已在體制中消耗殆盡。

陳新皓指出,現行的社會工作社群裡,主流觀點的資源網絡極強,從政黨、行政院會、學術社群,到民間組織如社會福利總盟、社工專業人員協會社工師公會等皆具影響力。

主流價值透過這些成熟的機制強化、掌握龐大資源,抱持「非主流意見」的社工因此必須積極組織自己的社群,才能一起把實務現場的罪與惡、痛與苦,除了辨識、講出來,還要講得清楚、產生自己的論述,社會工作的未來才可能觀點多元、「眾聲喧嘩」(註)。

七年級社工陳新皓談起往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社工有個職能是當代罪羔羊。」另一位社工則談起當助人工作標準化,很輕易就疏離和個案的關係。
對談主持人陳新皓是一位七年級社工。他延續去年座談上六年級社工的分享,做回應和提問。攝影/葉靜倫

陳新皓也針對勵馨基金會社工李玉華前次的分享提問。李玉華提及六年級社工如何在體制中失語時,曾指出「失語有時正來自異地而處的同理」──

身為主管階層,李玉華如同許多「三明治世代」,對上對下,甚至對會議上爭執的公部門督導都能體諒、看得到每個位置的困難:「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角色困住了。」

對他來說,每個人都是在體制中走到一個位子、拿到自己的角色牌卡,只能把這場互相壓迫的賽局打完。這種無奈導致中年社工在面對自身苦處時,反倒因此不再開口。

陳新皓直言,這種對體制同理的場景,讓人一窺「特定階層的日常」:「在這場特定階層才能參與的賽局中,牌桌上的賭具是基層社工嗎?籌碼是服務對象的最佳利益嗎?

「如果牌桌上的這群人沒有宰制或壓迫的本意,那他們是『沒有思想的人』嗎?是漢娜鄂蘭所描述的『平庸之惡』嗎?是個人服膺在群體意志下的盲從、一切都是奉命行事嗎?」

他接著回應前次與談人之一、同為六年級的資深社工楊仁敘。楊仁敘前次分享時指出,2018 年社工界爆發大出走潮,許多 15 年以上資歷的社工紛紛求去,其中一個背景原因正在於勞動意識(再次)高漲。

陳新皓很早就參與社會運動,包括 2008 年的野草莓學運、2010 年的洋華光電抗爭,後來亦早早加入工會。楊仁敘認為大出走離職潮和勞動意識風起雲湧有關,對長期倡議勞動權益、協助處理勞資糾紛、看遍違法單位和掌權者姿態的陳新皓來說,倒像讓工會背了黑鍋。

「如果勞權意識高漲是壓垮六年級生的最後一根稻草,那稻草下都是些什麼東西?為什麼沒有按時疏通?我覺得這件事似乎要先講清楚。」陳新皓說。

註:70 年代俄國文學評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認為社會要維持活力就必須廣納多元的聲音,包括各種不同的表達方式與內含,形成「眾聲喧嘩」。參考 「眾聲喧嘩即倫理實踐」。

陳新皓:當社工,當到不能當為止

臺大社工系畢業的陳新皓,自陳大學時叛逆又自我放逐,求學期間曾感受到「知識」與「實踐」上的斷裂── 課堂上經常聽到「助人工作的藝術」,卻沒有人能回答他心中的各種疑問。「我關注社會運動,也是為了想找到一個答案:為什麼我要幫助別人?別人受苦跟我何干?

2010 年,臺中 13 歲的曹小妹遭母親強行帶走,母親殺子後自殺,社會輿論撻伐社工誤判、來不及拯救絕望的母女。陳新皓發現系上師長面對學生不發一語,私下卻議論政府把社工當代罪羔羊。「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社工有一個職能是當代罪羔羊。」

畢業後的陳新皓,回到過去的實習單位桃園家扶當兒少保護社工,持續試著在體制中「做自己」,卻在 2 年 8 個月後自覺失去熱情、積極和責任感,因而離職。「我發現我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所以就離職了。離職前還是沒把記錄補完,對不起。」

陳新皓分享自大學社工系畢業後,參與社會運動、助人工作的體會和反思。攝影/葉靜倫

後來在因緣際會下,他去當了議員的「社福助理」,過程中試著修正了自己過去在實務現場陪個案經歷的行政關卡,希望以此降低弱勢申請福利資格的門檻。制度延續至今,也讓他在短短 1 年的政治工作中,體會到「權力」的實質意義。

10 多年來,陳新皓社工系的同儕,有的考上律師、有的成為醫師、有的去當機師,而他持續留在社工界,如今已成督導。但後段的職涯對他來說似乎不是重點,反倒是實際參與社會運動、關注多元議題的過程,成為他分享的重心。

「之前念書的時候發現,歐洲國家的社會福利發展,其實和他們強大的工會基礎很有關係,後來知道桃園有社工工會,就加入了。之後被前輩推薦去參加勞動爭議調解人訓練,多了勞動法規相關知識。」

2016 年,陳新皓甚至在離職後申請和桃園家扶進入調解,想釐清家扶聲稱已「內含」在自己薪資裡的「風險加給」。此後更開始以社工工會幹部的身分,和其他工會串聯推動各種倡議。「以前會讀馬克思啊、羅洛梅啊、歐文亞隆啊那些書,現在讀最多的卻是標案裡的廠商企畫需求說明書,還有勞務採購契約書。」

撇開爭權的「副業」不談,對於社會工作,如今的陳新皓只淡淡說:「社工的身分,是讓我有機會去貼近服務對象,了解遭遇特殊困境的人怎麼過生活,幸運的話可以幫一些忙,而且還有薪水。」

「現在就是想當社工當到不能再當,之後想去當貨車司機,因為我很喜歡開車。」

林灯偉:我們想反抗的,到底是誰?

比陳新皓早 2 年「出道」成為社工的林灯偉,如今是伊甸基金會的高級專員。2008 年他成為社工時,正是臺灣《政府採購法》公佈實施滿 10 年,也是金融海嘯之下、政黨輪替中,馬英九政府的 22k 新政起始。

採購法施行後,政府陸續將國家的法定業務(如兒少保護)委外轉包民間,和大量公益團體簽定委辦契約,間接將民間自行發展多年的照顧服務「收編國有」。剛開始尤其正逢 921 震後,長達數年的災民安置邁入尾聲,大批人力被遣散、衍生許多「漂流社工」,成為日後工會運動的濫觴。(參考:救難與重建,是一件很政治的事

後來為了方便評估成效,更發展出各式表單、科層、系統和績效指標,將「照顧人」的工作盡可能「標準化」。專業建制的過程中,社工也逐漸失去服務人的初心。

同為七年級社工的林灯偉,分享當「助人工作」被「標準化」後,社工漸失服務的初心,工作內容也開始被「加量不加價」。攝影/葉靜倫

「所有的評估工具和流程都要很清楚,加上案量大,我們在標準化流程中很輕易就能疏離和個案的關係。反正表格勾一勾、記錄寫一寫就能把流程走完,是很好的開脫工具。」當時從事身心障礙個案管理工作的林灯偉,感受甚深。

國家將社會工作制度化的過程,對林灯偉來說,也是基層社工「加量不加價」的開始── 工作量大增,經費卻日益緊縮。「一開始我們要做居家服務評估,每半年還要複評。後來我們變成身心障礙資源中心,要做家庭活動、帶團體、辦講座、推廣宣傳……2007 年後勞動意識高漲,我認為是一線工作者長期在壓迫下所生的反動。」

臺灣社工運動自漂流社工開始萌芽,2007 年正式組織動員、2011 年全臺第一個社工工會在桃園成立,部分像陳新皓和林灯偉這樣在 2003-2013 年間畢業的七年級新鮮人,從職涯初期就陸續被啟發勞動意識,成為陳新皓口中「非主流」的一群人。他們或許不曾見過六年級念念不忘的「美好年代」,卻也對眼前的一切逐漸感到茫然。

「我們確實對老闆很不高興,但我們也在懷疑,老闆究竟是誰?」林灯偉說:「我掛勞健保的投保單位是我的老闆嗎?但他們給我的支持並沒有那麼多,反而社會局承辦管得更多,更像我老闆。我每天要花很多時間跟他溝通報表,半夜都會接到他電話打來問數字。」

「服務對象(個案)才是我最想負責的人,但他們是我老闆嗎?好像又不是。當我服務的對象變成社會局承辦和政治人物時,我還是社工嗎?我想提出勞資爭議,但到底誰才是我的資方?我想反抗的到底是誰?

對體制提出深刻質疑的林灯偉,後來轉調到伊甸總會做政策倡議,日常合作的人權團體夥伴幾乎不見社工出身,大多學的是公共行政、法律甚至哲學,使他的職業認同跟著職稱異動,從「社工」變成「專員」。

座談現場的參與者。攝影/葉靜倫

直到一個國際人權專家問他:為什麼每次提到自己的社工職涯,用的都是「過去式」,難道現在做倡議,就不是社工了嗎?這個提問,讓他重新思考臺灣社會工作遺失多年的缺角,也就是「人權」與「權利」思維。

「現在的社工掌握很大的權力(power),能夠決定個案的需求和資源。」林灯偉說:「但權利(right)觀點重視的是把需求還給當事人,只有當事人才最了解自己的狀況,由他們來主張自己的需求。這在實務上反而讓社工受到衝擊。」

林灯偉舉例,被流程馴化、不再「以人為本」、「以個案為主體」的社工,面對一個無依老弱,很可能直接安排他入住機構。然而如果真要問個案的意願,往往並不想終身被綁在機構裡,而是需要自立生活的協助。

「社工工作變得很不方便,還會懷疑真的做得到嗎?如果我真的讓他住在社區,我晚上睡得著嗎?出事了怎麼辦?機構有人管又方便,不住嗎?」他質疑:「很多新手社工已經看不到個案『需求評估表』以外的需求了,我們真的還在做社會工作嗎?

接下篇:社會工作七年級生(下):小白兔的公門冒險,與找不到盟友的民間社工

延伸閱讀:
1. 社會工作中年危機(上):20 年後,SOP 和 KPI 真的讓我們更專業了嗎?
2. 社會工作中年危機(下):改變終有時,三明治世代不放棄的抵抗
3. 社工,我們為什麼極需要工會?
4. 「社工是勞工」,臺灣社工籌組工會 20 年認同之路/《臺灣社會福利運動與政策效應》書摘


首圖/座談會現場;葉靜倫攝影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文章: 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