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盲人面前可以說「看」電視、吃「蝦子」嗎?/《視障者的機智生活》
編按:時報出版今年 10/17 出版《視障者的機智生活》一書,作者是全臺首位全盲社工藍介洲。藍介洲 16 歲時因視網膜剝離而雙眼全盲,是一位後天全盲者,曾擔任過視障按摩師的他,於 1997 年考上社工師證照,從事身心障礙社會工作至今已 25 年。
本書以幽默、詼諧、輕鬆的口吻,以全盲者的經驗出發,一一回覆大眾對視障者可能會有的問題與迷思,例如「視障者怎麼滑手機?」、「看不見怎麼下棋、煮飯?」並於書中最後提供眼明人提供合理協助的實用建議。
本篇摘自書中〈怎麼稱呼視障者會比較好?〉一文,作者娓娓道來自己面對他人稱呼的真實經驗,提醒讀者與視障者互動的過程中,誠懇的態度是最重要的。
撰文/藍介洲 社工師、中華民國視障者家長協會祕書長
有網友在問要怎麼稱呼視障者會比較好?就我一個資深盲人而言,其實已聽過太多別人對我的稱呼,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大家對於我們視障者的稱呼,我所聽過的,若客氣一點的,可能會叫我們盲人、盲友、盲胞、視障者、視障人士或視障朋友;比較不客氣的,可能就會叫我們瞎子或「青瞑仔」之類的。當然,也還有更惡毒的。
這是發生在 20 多年前,我那時還在讀大學。有天我正要走去學校上課,順著我熟記的路線,拿著白手杖踩著自信滿滿的步伐,毫不遲疑的一步步往前走。
我聽到前方應該是一對母子或母女在聊天的聲音,小孩聲音聽來十分稚嫩可愛,我猜應該還在讀幼兒園或小學低年級。他們朝我的方向迎面而來,我在想他們也許會問我需不需要幫忙,大家都知道小孩就像小天使一樣,多能展現赤子之心的一面。
當我持續一步一步篤定的往前走,一邊帶著充滿自信的笑容,同時一邊在心裡暗自盤算著,等一下要如何委婉謝絕他們的善意。
但事情往往會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
當我快要與他們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這小孩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突然興奮大聲叫:「媽媽,前面有一個瞎子!」
劇情怎麼跟我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吶!那位媽媽似乎也被她孩子的神來一叫嚇到,馬上小聲發出「噓」的長聲,示意孩子閉嘴不要說話。
還好我夠堅強,不會輕易被打倒。但遇到這麼尷尬的狀況,我是要裝死假裝沒聽到?還是要大罵這小孩沒禮貌呢?
突然我靈機一動,於是故弄玄虛,用著最神祕兮兮的語調跟那小孩說:「嗨,小朋友,我可不是瞎子喔!」那小孩很好奇的問我說:「你不是瞎子,那你是什麼?」我好整以暇的說:「我是螃蟹!」
這下換那小孩愣住了,不解的問他媽:「為什麼他說他是螃蟹,而不是瞎子啊?」
我只聽到他媽還一直噓、噓、噓,示意要孩子不要多嘴。
這對母子或母女的聲音與我擦身而過,慢慢地離我越來越遠,但我似乎還能依稀聽到,從我背後遠方斷斷續續傳來那孩子的聲音,還在不死心地追問著:「為什麼他說他不是瞎子?」「為什麼他是螃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讓氣氛瞬間變尷尬的 2 個字:「瞎」與「看」
說到敏感字眼,的確有些人會比較顧忌,怕說到「瞎」或「看」之類的字眼,會傷害到我們視障者脆弱的心靈,所以當用到這些敏感的關鍵字時,就會格外小心。
我想到另一段往事。
那是我幾年前,參加某視障協會所辦的旅遊活動。那天中午,盲友與志工們大伙浩浩蕩蕩,一起開心的到餐廳用餐。當天吃的是合菜,志工們很熱情的報讀菜色給我們聽,並幫我們添飯夾菜。
其中有一位志工,我在猜想可能是新手,還在拿捏要怎麼跟我們視障者互動應對。正好有一道水煮白蝦上桌,她忽然愣住,不知要怎麼報讀這道菜色給我們聽。她怕直接說「蝦子」會太敏感,擔心會傷害到我們的自尊心。
她就問身旁另一位較資深的志工大姐:「這一道菜要怎麼報讀才好?」那位大姐很直率且不加思索就說:「這盤就是蝦子啊!」她聽了有些不敢置信,還小聲問說:「這樣直接說蝦子,不會太直接、太 over 嗎?」志工大姐覺得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回說:「我們這些盲友都已身經百戰,都免疫了啦!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時其中有一位較調皮的盲友還自我調侃的說:「我等一下還可以表演瞎子吃蝦子給大家看!」這下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聽完後,也緊接著假裝很難過,悠悠的嘆了一口長氣說:「唉,我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這下又再次惹得全桌的人大笑不止。
這又讓我想到,某天我與幾位朋友去某個同學家作客,他父親很熱情地款待我們。等到大家吃飽喝足後,他父親想說就來看電視,並順便閒話家常聊聊天。
當他父親準備起身,問大家要不要看電視時,可能他覺得「看」這個字會對我太敏感,怕我有所顧忌,於是馬上改口,問我們大伙要不要「欣賞」電視啊?
事後我還故意跟我同學開玩笑,問他家的電視是不是特別漂亮?還是有什麼神奇的特異功能呢?不然,他父親為什麼要問我們要不要「欣賞」他們家的電視啊?
說到「看」這個字,我又想到另一件事。
有一次跟一位剛認識不久的研究所同學聊天。他對我看不到這件事非常關心好奇,問我平時的興趣是什麼?我跟他說,平時我喜歡聊天、散步還有看書等等。
他一聽到「看」書這個關鍵字,整個人馬上跳起來,並帶著顫抖的語氣,很不敢置信地問我眼睛不是看不到,要怎麼「看」書呢?
這問題有點難為我了,我只是用大家常用的慣用語,在敘述看書這個興趣,並非在強調看書這個動作。就打個比方,有一位坐輪椅的肢障朋友,他的興趣是喜歡出外走走,我們應該不會白目問他說,他腳不方便怎麼有辦法「走走」呢?
若要解釋這麼多,我很怕對方會誤以為我在強詞奪理,或是假裝堅強不服輸。既然他對「看」這個字比我還糾結,比我還敏感,那我乾脆來個順水推舟,自我調侃一番。我就說我眼盲心不盲,我都是用心在看書,用心在看美女,還有用心在看這個世界。
有了這次的經驗之後,我怕會遇到下一個對「看」這個字,比我更敏感更糾結的人,我乾脆都先自我過濾,自己先進行「言論審查」。
只要慣用語有遇到「看」這個關鍵字,我就先行刪去修正。如看書,我就會說讀書;看電視,就說聽電視;向你看齊,就改說向你學習。
用語很重要,誠懇的「態度」更重要
說完「看」這個字後,我也來說說「瞎」,這個一樣讓人很敏感的關鍵字。雖然前面我有提到,瞎子吃蝦子的經典案例,然而「瞎」這個字,多是出現在較負面的慣用語。
記得有一次,我在跟我太太爭辯某件事,我們兩人爭到後來都面紅耳赤,火氣都上來了!她突然脫口而出,說我在「睜眼說瞎話」。
「瞎」這個關鍵字的出現,果然產生了不小的化學變化,讓整個空氣瞬間凝結,四周變得格外安靜,我們也跟著沉默不語。我太太似乎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怕我誤以為她用「瞎」這個字是在諷刺我,在對我人身攻擊。
我馬上裝模作樣,假裝很遺憾難過並帶著些許哭腔地說:「唉,我也好想睜眼說瞎話啊!但我不行,我現在只能瞎眼說瞎話,希望未來醫學可以更進步,能趕快治好我的眼睛,讓我恢復光明,這樣我也能享受睜眼說瞎話的快感。」
我們原本還劍拔弩張、互不相讓,氣氛被搞得很僵很沉重。還好我有自我調侃這招,即時登場救援,讓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歡樂。
再來說說另一個類似的經歷。某天我跟幾位同事午休在聊天,聊著聊著,我們就聊到其他團體某某人的八卦。其中有一個同事,可能對那個人的某個行為很不以為然,就脫口而出說:「某某人真的很瞎。」
同事這話一出口,原本大家氣氛都還很歡樂很熱烈,一下子瞬間結凍,大家突然都不敢出聲。當天在場只有我一個是視障者,其他都是眼明人,可能大家覺得「瞎」這個字對我太敏感吧!
同事好像也發現自己似乎說錯話,也跟著安靜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整個氣氛變得很詭異。
為了化解這樣尷尬的氣氛,我就自我調侃打哈哈問說,某某人他真的跟我一樣,真的很瞎嗎?所以他也有身障手冊,一樣是政府認證過真的很瞎,而不是假的很瞎啊?我一說完,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說真的,我們人生苦短,不如意之事常十之八九。生命中難免有一些磨難,如果每件事都要這麼敏感、這麼糾結、這麼顧忌,到頭來只會自己卡死自己,反而會把自己的磨難放大數倍、數十倍,甚至是數百倍。
這樣有比較好嗎?這完全於事無補,還不如試著自我調侃、自我解嘲一番,讓生命可以「看」起來更有趣、更有意思。
要怎麼稱呼視障者會比較好?我覺得只要態度是尊重的,語氣是誠懇的,只要不是叫我們瞎子或青瞑仔就好,稱呼我們盲人、盲友、盲胞、視障者,視障人士或視障朋友,統統都可以!
善盡天良【後臺人生 EP50】30 年盲人、25 年社工,一輩子的機智探險!feat.全盲社工藍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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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取自台北市視障者家長協會 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