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從一個女同性戀進入精神科說起:沒有性別、文化概念的精神醫療體系
編按:Right Plus 多多益善其中一個存在的定位,是經驗者擴大機—— 由平時被定義為「弱勢」的特殊經驗者、倖存者以第一人稱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讓所有的經歷都不再被代言。
精神失序者李昀曾於 2021 年 8 月在多多開啟專欄【遺失名字的人】,從瘋狂者的角度梳理自己與生命交手的過程,有受苦的感受、求醫的不順遂、難以被理解的絮語。
這一次,她以【航向樹冠層】(作者註)回歸,想藉由書寫,體現人如何在不同的現場被遺漏、誤解,最後被宣告發瘋;常常被認為「胡言亂語」的精神疾病經驗者,又如何發展出屬於自身的文化,讓環境適合所有人,而不是強迫人扭曲自身的特質?
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世人了解:精神病人的需要和想望與所有人都類似,但又各自不同,精神病是個遭遇,不是既定角色。
作者註:「航向樹冠層」的出處
出自甜梅號樂團 2008 年 10 週年紀念 EP《是不是該謝謝你提醒我少了什麼》第一首曲目。
初次踏入精神科,是女同志社群的朋友帶我去的,她比我大上一輪,熟練的跟我分享看精神科的眉眉角角,還提醒我要在藥單被收走前拍下自己的「診斷代碼」,才能知道自己的診斷是什麼。
她說她高中被家人帶去看精神科時,很怕被關進裡頭一輩子出不來,沒想到也沒怎樣就出來了。
這件事我是知道的,1973 年因為國際間一連串的倡議,同性戀診斷從《精神疾病與診斷統計手冊》(DSM-III-R)中剔除了,加上當時陸續推動的「去機構化」運動,因為同性戀身分而被關在精神科的人越來越少了。(註 1)
只是,一直以來,女性進精神科的原因很多,從最早的歇斯底里症,到納粹集中營的黑色倒三角,甚至是中世紀的狩獵女巫,這種事往往是換湯不換藥。(註 2)
註 1:1973 年以前,同性戀被列為精神疾病&去機構化運動
由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出版的《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以下簡稱 DSM)是醫學界用來診斷精神疾病的指導手冊。
1968 年出版的第 2 版 DSM,將同性戀列為精神疾病——「反社會人格障礙 」。
然而在社會變遷下,開始有同性戀者組成團體為同性戀人權發聲;也有心理學家發起相關研究,證實同性性傾向是多元性形式的一種,逐漸讓社會轉變對同性戀的不理解,以「人」而非「病人」角度來認識同性戀。
因此到了 1973 年,美國精神醫學學會透過投票表決的方式,確定將同性戀在 DSM 中被定義為精神疾病的分類去除。
1960 年代起,歐美「去機構化運動」主張關閉大型精神療養機構,讓精神病人出院、回到家庭生活,並能在社區中接受門診醫療等照護。1970 年代,聯邦政府宣佈陸續關閉精神療養院後,許多同性戀者因此獲得釋放。
(參考資料:美國精神醫學會在 1973 年將同性戀去病化的來龍去脈/作者:顏正芳、徐志雲、精神醫學史/作者:王文基)
註 2:歇斯底里症、納粹集中營的黑色倒三角,以及中世紀獵巫
「歇斯底里症」(hysteria),是 19 世紀末佛洛依德發表相關學說前,西方世界 2000 多年來用以指稱女性出現精神病的現象,包含情緒激動、胡言亂語、人格解離、身體異形症、癲癇等多個現代分屬不同診斷的疾病。
歇斯底里一詞源於希臘文中的子宮(hystera),因為當時認為只有女性會有精神病,而病因來自於女性體內「不安分的子宮」。(參考資料:哀傷的子宮)
「納粹集中營的黑色倒三角」則是納粹在集中營中,為區別不同身分的人,所設計特定顏色和形狀的臂章之一。當時將「反社會人士」別上此臂章,而被認定為反社會者包括身心障礙者、流浪者、不守社會秩序者,以及反社會女性(如女同性戀者、從事性工作、避孕婦女等)。(參考資料:說到納粹,你不能不知道的「黑色三角形」)
而 15 世紀中開始,歐洲民間各地掀起「獵巫運動」,許多無辜女性被指涉與魔鬼訂定契約,使用巫術迷惑或傷害他人,因而被嚴刑逼供、慘遭處決。
到了 17 世紀,因貧富差距加劇、戰亂頻仍、經濟衰退,執政者為緩解緊張的局勢,便指控某些群體施加巫術,以正義之姿懲罰特定群體,手段包括絞刑處決、綁在火柱上活活燒死,而這些群體,大多是權力弱勢的女性。(參考資料:獵巫熱:有罪的究竟是誰?)
這些都是以男性視角所主導的社會歷史中,由於對於女性的不理解、以病人的角度理解非典型女性,且錯誤的將許多女性所遭遇的痛苦(例如面對社會的壓迫與不公)所表現出的身心反應,簡化的歸結為精神疾病的例子。
但還好,我雖是生理女性,但我對女性身分沒有太多認同,我沒有認為自己是女性,也不太清楚身為一個女性是什麼感覺。如果不是學校(自殺)通報後對我進行的一系列勸說,我甚至不覺自己有任何問題。
學校的每一個人都跟我說,「自殘」是很嚴重的事,但我總覺得自殘是我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好像沒條件有更好的選擇,也沒有條件離開貧窮和暴力的環境。雖然學校心理師總希望我多說些什麼,但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說。
我的困境很真實,也不是說說話可以解決。心理師要預約,一週最多見一次,但人的情緒與事件會發生在時時刻刻,固定的時間不可能對上變化的人生,用自殘避免發生更糟的事,是我一路以來的方法,心理師也沒有提供我更有效的方法。
其實我學心理治療時,也以為個案會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但輪到我是個案時,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可以好好聽人說,但我完全不知道與人傾訴是怎麼回事。我並沒有不信任對方,只是對我自己無話可說。
自殘是讓我忘記痛苦、好讓生活繼續的方法,諮商時要我琢磨那些事,我也拼湊不回來,想不到關聯在哪。人生一定要很有意義或是能有流暢的敘事嗎?我不知道,我當時只知道要努力活下去,然後不要麻煩別人、對別人亂發神經。
結果同樣的事也在精神科診間發生,只是時間更短了些,5 分鐘的初診,我條列交代最近的事件和個人資訊,醫生沒說什麼,只說下次看診不要掛他,他不看這個病。然後開藥叫我離開。
我如朋友所說,拍下了診斷碼——「311」,回去查發現它指的是「精神官能性憂鬱」,內容看起來像是個無病呻吟的少女,這使我難以接受。
後來我才發現,我的自殘行為在看醫生後反而越演越烈,是因為我想掙脫這種不合身的診斷,也想證明自己的痛苦是真的,擺脫這種被輕視的感覺。但即使換了同院的其他醫生,他開很多顆躁鬱和抗精神病藥物給我,到後來要求我住院時,我的診斷還是那個可惡的精神官能性憂鬱。
我記得在那家醫院的最後一次回診,我的醫生對我大罵:「你這個是邊緣性人格(疾患),你不會好,你會毀滅自己的!」
我內心很震驚,除了我認為我真的不像(邊緣性人格)之外,我每次回診講不超過 3 句話,醫生是怎麼判斷的?連測驗都沒做。
若干年後,我問心理師同學,才得知自殘、年輕女性容易被認為是邊緣性人格,如果從事性產業,或私生活豐富的女性,也很容易被這樣認為。
我不知道這個充滿歧視性的診斷是怎麼回事,難道男性為主的精神科醫師都是這樣在想女性?但我的確很生氣,因為我根本不認同自己是女性。
如果專業人員恐同,誰敢求助?
大學時,我的司法心理學教授曾經說到,他當時鑑定「女同志兇殺案」的內容。他談起的不是社會處境,而是對方如何家庭失和,導致心理變態成為女同志,最後導致殺了人。那是我第一次瞭解到,法律與專家不站在同性戀這邊。
某次,我被我爸綁去宜蘭某個百大名醫的精神科診所也是,當我說明到一半,醫生憤怒的問我「怎麼認為」自己是同性戀的?當時我感覺有異,回家上網查,才發現他是教會的執事,感覺下一步就要送我去「走出埃及」治療性傾向了。
2023 年,護家盟買下各大報廣告,上街反同,並把街上同性戀團團圍住並汙辱時,我看到臉書上的同學與老師紛紛拍照打卡。後來我也才知道,精神醫學與心理學界,大部分人都是基督宗教的成員,因為教義問題,他們多少潛藏對多元性別的歧視。
這些歧視,會內化在言語的細節裡,不是顯而易見的抨擊,而是一步步如電影煤氣燈一樣(註 3),使你(受歧視者)對自己產生懷疑。
註 3:煤氣燈效應
煤氣燈效應(Gaslighting)是一種心理控制的手段。「美國學術和教育之父」諾亞・韋伯斯特(Noah Webster)編纂的《韋氏詞典》將煤氣燈效應定義為:「對一個人的心理操縱,通常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導致受害者質疑自己的想法、現實和記憶。」(參考資料:如何觀察自己是否正遭受「煤氣燈效應」的心理操縱?)
自從我的大學教變態心理學的教授用專家身分公開反同言論後,我對心理學和精神醫療體系產生了極大的懷疑,我一方面聽著臺上老師教導如何幫助受苦的人,一方面卻明白,他們不打算善待有著不同經驗的人。
我想這種恐懼在同志基督徒身上更顯著,很多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或是有著程度不同的傷。
雖然當時氛圍很嚇人,但對比許多前輩的過去,又好上許多,很謝謝這些前輩為我們爭取的路,使我這代的女同志不必被家裡揍、趕出門或是在路上被騷擾恐嚇,說你不夠男人、要脫你褲子檢查。
只是進步發生得並不均勻,有著城鄉或是階級的差異,或者你成為精神病人時,同時要面對的是非常傳統的二元性別想像,從病服的花色到復健分配的活動類型,都會深深感受到「活出自己」的資本少得可憐,性別認同或性傾向的多元性自然輕易被犧牲掉。
知道被愛的感覺,才知道自己值得珍惜
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好一點了,但過去的性少數,生命必然帶有不同程度的傷。我們只是學會用坎普美學(Camp),將傷拋出成熱辣美麗,但內心最渴望的往往是被愛、被呵護,有著平凡簡單的生活,可以不用對任何人宣示自己的存在,也可以不受傷害。
因為這樣的背景,女同志社群相愛相殺的事件許多,女同志發瘋率高到性少數社群內幾乎見怪不怪。
有時,我聽到朋友分享她的前女友割腕自殺、向我朋友哭著想要挽回,感傷擔心之餘還會聽到她有些感動的說,可是她真的好愛我。有人說這樣痛並快樂著的關係不健康,但不否認這樣很美且深刻。
我覺得性少數社群有趣的地方,就是對這些激烈產生了新的審美。
我總覺得性少數社群都在用不同方式,活出不同於主流父權社會的樣貌,我熟悉的女同志社群總是嚴肅正經,男同志社群則多有趣且奔放,其他更多不同社群,甚至為了對抗主流同性戀社群,修正出不同文化內容。
但這一切進入精神醫療,都被凝視成瘋狂的樣子。我不否認痛苦存在,身為非主流的群體,痛苦必然存在。只是人好不容易創造了一個可以說自己的語言,逃過主流社會不合格的部分,到需要幫助的時候,又被同一套造成自己痛苦的系統評價與凝視,真令人有種無法遁逃的感覺。
文化差異需要千言萬語去理解與聆聽,但在治療的框架下,總是如何控制與監測行為,我還沒有說明我一路走來的成因,對方就忙著解決他認為的問題。
我很想說,身為一個胖子,我每天被灌輸厭惡自己身體的內容,不愛身體的人,要怎麼認為砍自己一刀是很嚴重的問題?我要先被好好愛過,才會知道被愛的感覺,才知道自己可以被珍惜。
但我周邊的人都被社會排擠,都在用自己的方法生存。我們可以理解彼此的缺乏,也欣賞和尊重彼此發展出來的方法,因為我們偏離正常值很遠,所有方法都要自己找。
這些勇敢與努力不會被看到,我們的診斷系統總設定眼前是個資源富足的人,有條件表達合宜的情緒,無論他的特質為何,文化圈與階級需求為何。我同意人都要為自己負責,但那不代表必須成為一個不會犯錯的人,或只能追逐著別人的認同。
人要去想去的地方,為了所愛的人修正改變,而不是為了不接受自己的人,勉強削足適履。
無分性別,都在承受社會標準帶來的痛苦
我不想一直說精神醫療的壞話,因為精神醫療不是傷我最深的地方,只是層層疊疊的傷口,將我送到這裡,最後一起引爆。
我曾擔任過治療人的那端,深知面對一個未知的人有多難,偏偏來到眼前的人都有極為複雜的過去,很多時候他罵著的是過去傷害他的人,而不是我;他恐懼的是過去發生的事,而不是這裡。但要剝除這些累積十年數十年的經歷,未必能在這些限縮的條件下做好。
我常常想,如果還沒法全然阻止這些事發生,那是否可以多做一些,而不是把所有責任都打包給精神醫療處理,那自然是無法處理。
過往我有很多遭遇暴力的經驗,因此遇到有人大聲起來,就需要忍下殺死對方的身體衝動。我需要分辨現在不是過去,對方的冒犯也不至如此嚴重。想到那些疊加的憤怒,是我的不是他的,因此我該想想合理的回應方法,不要失了分寸。
這一切根本不容易,尤其這幾年我在外表上,幾乎都被路人認為是男性、稱為先生,更容易遭受挑釁或謾罵,讓我越發難以控制用暴力回擊的欲望。
我覺得男性角色在社會中有強烈的階級階序,與女性遭受的騷擾與汙辱方式不同,更多的是明目張膽的肢體暴力,而除非你展現權威,包含武力,否則難以維持人身的完整性。
憤怒與悲傷往往說的是同一件事情,但是女性的用悲傷比較有效果,男性總是表現憤怒才會有用,但在憤怒與悲傷下面,深藏的都是受到壓迫的委屈經驗。
這個社會要求我們用固定方式表達,包含教會我們暴力,然後任憑這些暴力繼續。精神科雖然高度監控人的暴力行為,卻強烈忽視男性以憤怒和工作表達傷痛的表現,這包含為了在現代邁向成功,而高度內化父權邏輯的女性。
也因為精神科診斷極度強調人的「功能」,常使具男性特質的人感覺受到喪失功能的否定。但說到底,仍然是這個社會對人有許多的要求和限制,最後成為一套判斷正常的標準,反過來使不合標準的人痛苦。
我始終不認為該在這個標準上周旋,如果人只有一種標準,就無法迎來多元帶來的不同可能性。痛苦要處理,醫療可以幫上忙,但更需要修正社會文化和減低暴力壓迫的問題。畢竟我更期待沒有人需要痛苦到發瘋,而不是迫使人發瘋後才去想怎麼治療的問題。
延伸李昀【航向樹冠層】:
1. 李昀/學習原本是件快樂的事:青年求學到中年職訓,如果我們的熱情能被守護
2. 李昀/復原在說什麼:不是「治好」,而是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延伸李昀【遺失名字的人】:
1. 李昀/沒有人想生著痛苦的病
2. 李昀/得先是個好病人,才能換得好對待
3. 李昀/向外交手的過程,醫療總是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