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過帶刀這麼嚴重」犯罪少年背後,逞兇鬥狠的次文化與社會孤立/更生少年心聲(上)
編按:2023 年 12 月 25 日中午,新北市一名 15 歲的郭姓國中生疑似為乾妹出頭,在與楊姓同學爭吵過程中持刀爆發衝突,導致楊生重傷,隔日宣告不治。
此案引起社會嘩然。輿論沸騰下,再度揭開社會安全網、死刑存廢、校園霸凌與《少年事件處理法》(少事法)過度保護未成年犯的疑慮和爭議,並有民間團體預計發起連署和遊行。
《多多益善》長年追蹤觸法少年安置與輔導議題,關注兒少主體發聲。在新北國中命案發生後約一週,2 名曾遁入幫派、受過少年司法矯正的更生青少年(現為大學生)莫莫尼和阿富,傳訊息給多多,希望分享一些想法。
以下是這場深夜時分的線上對話記錄。因內容豐富,我們只做最低限度的整理,再經過他們反覆確認後刊出,包括他們最後決定使用的名字,亦經過多次討論。
他們也在刊出前,增補了下方序言。期望大眾理解觸法青少年的文化環境與輔導矯正機制,特別是關於少事法存廢的爭議,也談及更生青少年如何復歸社會。
本系列共 3 篇,各篇重點包括——
上篇:青少年次文化中的權力、認同與社會觀
中篇:立意良善的少事法,從哪裡開始失靈?
下篇:助人工作如何協助犯錯少年,重新看見未來?
莫莫尼 & 阿富序言:
在新北國中命案發生後,我們私下有諸多討論,從案件本身到其衍生的相關議題。
我們並沒有要對事件本身進行論述,也不是要因為自己如今已經改過,而想為過去犯下的錯辯護。我們都是曾經造成傷害的人,我們也很希望這類事件能夠不要再發生,無論是加害者或是受害者,都會在往後非常長的時間裡,面對、背負著這些負面的情緒與記憶。
在新北國中命案後,有關《少年事件處理法》的諸多討論,我們想表達感謝、擔心與期待:
感謝:因為有少事法與其相關系統配套及體制的存在,我們才有機會得以改變、重新為自己的人生定向,也才有如今的我們,並期望未來能貢獻社會。
擔心:如果這些對於少年的保護與相關配套不在的話,那些與我們相仿、有機會重生的少年們,很可能從此被漏接。
期待:希望大家能夠理解少年被保護的意義,這些法律與體制存在的需要。我們也認為少事法還不夠好,但期待在社會大眾的理解下,讓這些體制與配套能夠更加完善,從根本去處理社會問題背後的爭議,而不是直接解決引發問題的對象。
我們兩個是少數成功改變的案例,雖然僅少數,但也因為我們的存在而印證了改變是有可能的、少年是可教化的。
於是我們主動聯繫上了過往合作過的公益媒體《多多益善》,在主流媒體與輿論聲量一面倒的時候,希望能做些什麼,讓社會大眾能夠用不同的觀點來看待少年社會事件的發生。
我們在線上對談的過程中,闡述了我們對於事件發生與相關議題衍生的看法,並由多多益善記者葉靜倫如實記錄並彙整,產生了以下的文字。
礙於我們自身身分與背景,論述不免仍出於我們的視角;然而也因為我們的視角不同,期待能帶給讀者不同的觀點,來看待類似事件背後的議題。
文/更生少年莫莫尼 & 阿富 口述;多多益善記者葉靜倫 對談與編整
提問:你們在這次新北國中案之後,說你們看到很多媒體報導和輿論有感而發,有一些話想說。主要是針對媒體報導的內容而來嗎?
莫莫尼:新北國中事件發生後,我去看了幾則有關的報導。從中很難看到事件的前後因果,其中的觀點和輿論也充滿了對少年犯的仇視,甚至生活周遭有人討論時,都讓我覺得自己彷彿也遭受到同樣的撻罰,間接感受到社會上那些對我們的斥責。
其實這一案感覺跟我過去經歷很像。我國中時很喜歡替身邊人出頭,因為很自卑,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所以會為身邊的朋友挺身而出。除了想讓自己看起來不一樣,也想獲得一些被需要的價值感。高中時我犯下殺人案,但不是在學校裡,對象也不是學生,所以並不像這次事件引起這麼大的討論。
但我覺得類似的事件,我們從報導上,都很難看得到事件的全貌。以我自己當時的案件來說,媒體描述我持刀砍了對方幾刀,傷口在哪,手段兇殘。但沒有人知道,過程中雙方有扭打,我被對方壓在地上,對方試圖要奪刀,而且他的手已經快把我的眼球挖出來了。
這些過程沒有人知道,只看得到結果,看起來就像我一開始就打算置對方於死地。
我並沒有要討論這次(新北國中)事件本身,只是想表達相關的詮釋不但很難讓人了解全貌,反而經常被加上過多的形容。原先社會對青少年次文化便有諸多的標籤,例如「8+9」(pat-ka-chiòng,八家將的臺語發音)、「猴子」等,在這之後更引發社會對犯罪青少年全面性的對立和恐懼。
我認為恐懼會引發仇視,接著形成社會排斥,而社會排斥只會更加鞏固這個次文化,在青少年嘗試改變,或重新梳理人生的過程中,成為很大的阻礙。這也會加劇助人工作,無論是教育、社工或輔導的難度,導致青少年的改變與未來的復歸更艱鉅。
我在想,或許我們能試著把青少年次文化也納入多元文化的一環?這指的並不是大眾現在只看到的偏差問題和犯罪行為,而是青少年在次文化中的認知、價值觀和世界觀是怎麼形成的,他們如何看待周遭的世界。
如果可以試著理解這個文化、化解社會對立,我相信有些事,我們應該會更知道原因。如果社會持續用仇視的標籤看待這個文化中的青少年,他們也會用同樣的仇視態度看待社會。
提問:你剛講到一個很重要的同儕關係,也就是青少年階段會把「為朋友出頭」看得非常重要。但我也好奇,你們如何看待可能導致的傷害和後果?
例如,帶著刀子到某個可能發生衝突的地方,這時候心裡想的是「我要不擇手段保護朋友」嗎?還是其實不會去思考,這個不擇手段可能導致什麼結果?後面一連串可能發生的事,對你們來說會很難想像嗎?
莫莫尼:如果單從我自己的經驗出發,可以歸納成4個面向。一是,帶武器是為了防衛。青少年次文化很大部分跟黑社會是重疊的,那是一個高風險的環境,隨時都可能有狀況、遇到仇家。
就以我當時犯下殺人案的情況,我身上是有帶刀,但原本只為了防身,因為我們那陣子跟別的地區有爭執,對方在 KTV 被我打到送醫院,後來私底下來尋仇。所以我出門身上都會帶刀。
第二點是,當大家都這麼做的時候,我也必須這麼做,才能融入這個團體中。
阿富:對,帶刀就是這文化裡的一種……流行?大家都會帶刀,如果你不帶,爭執起來就是你被別人捅、被人欺負。這是我們那時候的狀態,我們身邊的朋友也都是(會帶刀)。
莫莫尼:第三是,我認為帶武器的時候並不會考慮到後果,不會想到這麼嚴重。因為我們本來就常聽到誰跟誰砍來砍去,沒有人會預期到有人會過世,頂多是造成嚴重的傷害。對我們來說,「造成嚴重的傷害」跟「把人弄到過世」是 2 回事。
真正意識到嚴重性的時刻,應該是看到對方倒地的那個當下吧。在那個瞬間才會意識到,原來會這麼嚴重?!也是在那個當下才會開始想說,也許真的不能再這樣處理事情了。
第四點是,我們需要透過這種嚴重的行為來彰顯自己的地位,證明自己。
其實我自己在國高中時,有時也會面對衝突,但剛開始手段並沒有這麼激烈。是進到這個文化之後,必須這樣做才能得到認同。
例如有次我們一群人在夜市,有人騎車過來,後照鏡撞到我們,雙方開始吵架,我也跳出來嗆他,但沒有動手,後來他離開了。然後我們同行的人會說:「我剛就等著看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敢動手。」
還有一次是我們一群人幾十臺摩托車,跟另一群人吵架,他們也是幾十臺摩托車。對方騎車過來時,我以為大家只是會合,沒想到我後座那個人很快被對方拿棒球棍打。但我看了一下發現每個人都愣在原地沒動,所以就繼續往前騎開。
沒多久我就接到自己大哥的電話,劈頭就是一陣罵,罵我剛剛是跑去哪,說對方剛剛被我們一陣追著打,我卻自己一個人先跑。
我覺得那個文化會不斷形塑我們,在遇到衝突時要有什麼樣的表現。尤其我們已經脫離主流文化(在原本的家庭和系統,例如學校裡,可能已經被排斥了),於是進入次文化尋求歸屬和連結。所以進幫派之後再受到責罵,就會想方設法來符合次文化中期待我們該表現的行為,以獲得認同。
提問:青少年因為原生家庭支持不夠、沒有歸屬感和社會連結,所以遁入幫派。這個說法被很多人認為是青少年觸法的其中一個重大原因。
你認為這個歸屬和連結,實質上來說究竟是什麼?是一個認同自己的地方?有困難的時候有人幫你擺平?或能讓你們獲得金錢?它究竟補充了原本支持網絡的哪些部分?
莫莫尼:我有看到一些學者和媒體說,吸收家庭功能不足的青少年,是黑社會的手段。但我認為不能說青少年「因為」支持系統不足,「所以」進入幫派;比較接近的說法是,有一小群人因為支持系統不足,所以漸漸「物以類聚」。
例如,很多人來自社經地位不高的家庭。他們不一定是「被吸收」,而是物以類聚之後,有人接觸到幫派、在這裡得到支持,於是大家慢慢融入有相同背景的群體,在裡面得到共鳴。
這也是我前面擔心的。某種程度來說,現在的社會對立,以及那些喊著要加重末端刑罰的呼聲,不只排斥了犯罪當事人,也排擠了一整個社經地位不高的群體,對這裡面的每個家庭來說都會造成莫大影響。
以新北國中這案來說,後來連加害人的住址、家庭背景等都被公開了,它整個家庭本身已經失功能(註),現在又該怎麼繼續生活下去?
編註:關於家庭失功能的處境
根據《報導者》報導,新北國中案裡的行為人郭姓少年,國小時母親在租屋處燒炭自殺,他因為身為第一繼承人而遭房東求償;少年的外祖父曾有槍砲彈藥等前科,父親則在再婚後又離異,繼母後因毒品案入監,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曾受機構安置。
阿富:以我的例子來說。我國中時候爸媽就分居了,變成偽單親,我跟媽媽住。我媽的管教方式比較放任,完全管不動我。我在學校裡開始會找一些跟我類似(遭遇)的人。
那時候我念的是升學國中,基本上放學後會留下來在操場上打球的,都是家裡沒錢讓他們去補習的,久而久之就會聚在一起。
後來我去外面出陣頭,又發現真的很多同儕都是隔代(教養)或單親,家庭功能不健全的比例,比我在學校裡遇到的高很多,要麼跟我一樣慘,要麼比我更慘。所以在學校裡那種「覺得自己是異類」的自卑感,在陣頭裡不會覺得很嚴重。
我會覺得那裡才是我該待的地方,因為大家都跟我一樣。我想這也是讓我留在這個環境裡,很大的動力。
提問:但為什麼是這些群體?如果要聚在一起,也可能去做一些其他的事,例如其他的社團?這裡面有一些共通點嗎?例如它有一些生活的手段、有一些管道可以維生?所以會讓你們停留?
阿富:對啊,那時候剛開始出陣頭當走路工,一天可能 500-800 塊,一整天繞境行程又包菸包酒包檳榔,在那個狀態下會覺得,這是待在這個團體的福利,只要加入陣頭就可以拿到。這些在學校裡是沒有的,不是每個學生都能掏錢到福利社買東西。
並且我覺得,那個群體裡的大哥大姐,原本就保持著那樣的生活方式。只是一邊吸收了我們這群年輕人,而我們也只是參與了那些生活。我覺得,並不是因為我們想做這件事(陣頭)而聚在一起,而是我們聚在一起了,然後群體裡的大哥大姐用這樣的方式在生活,所以我們跟著複製貼上。
莫莫尼:這有點像來臺灣的新住民、移工或來交換的國際學生,雖然也在臺灣成家、工作或上學,但大部分生活還是跟和自己相同背景的人聚在一起。這是少年願意留在這裡的拉力,推力則是自己和周遭社會格格不入。
【更生少年心聲】系列訪談紀錄:
1上篇:「從沒想過帶刀這麼嚴重」犯罪少年背後,逞兇鬥狠的次文化與社會孤立
2中篇:「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究竟錯在哪裡」少年矯正,矯正了什麼?
3下篇:「我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改變少年的關鍵,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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