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柏瑋/親朋好友遭遇性暴力怎麼辦?心理師的8個支持陪伴指南

編按:近日,臺灣 #MeToo 運動延燒,許多人透過社群貼文揭露遭遇性暴力(性侵/性騷擾/性猥褻)的經驗,不僅提醒著(權勢)性暴力的嚴重性,也揭示倖存者長期以來面臨的痛苦和無聲狀態。

本文由諮商心理師、彩虹樹諮商心理所所長郝柏瑋撰寫,由專業知識和臨床經驗出發,分享如何支持、陪伴性暴力倖存者,例如如何與倖存者建立信任關係、評估自身狀態給予支持和個人空間、尊重彼此的選擇等。

最近 #MeToo 運動如火如荼,在諮商室中,個案也陸陸續續吐露個人經驗,這股浪潮不僅席捲曾經經歷過性暴力的當事人,我們所有人也因著這樣的狀態,學習如何接應這些經驗與故事。

前陣子,一位個案主動談起想讓身邊的人知道:可以如何支持有類似經驗的家人、朋友,因此我書寫這篇文章,跟大家分享。

當有人告訴你,他們遭到性暴力對待(性侵/性騷擾/性猥褻)時,要如何回應跟支持對方,並不總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因為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世界正義假說」,傾向讓世界回歸到「正軌」,恢復心中那沒有任何傷害造成之前的狀態(即便這是不可能的)。

因此,每當有人遇到不當對待,我們內在的「修復小隊」會到處找問題,希望揪出問題,然後面對它、處理它。就像出動「飛天小女警」一樣,期待讓小鎮恢復「和平」。

遺憾的是,遭遇性暴力的當事人,最挑戰的就是他/她沒辦法照著這樣的快速路徑恢復到原本的狀態。即便怎麼找碴、找問題,都沒辦法回答「為什麼這件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於是內在這個迴路會不斷運轉、耗能、運轉、耗能。這樣的狀態,其實跟對憂鬱症的人說:「開心一點、樂觀一點」一樣,向性暴力倖存者說:「那些都過去了。」、「你不是還好好的?」並沒辦法抵銷或去除所加諸在他們內心的痛苦。

Photo by Trung Thanh on Unsplash

對於倖存者來說,向他們關心的人透露經歷可能非常困難,即便是親近的家人、朋友也一樣,因此盡可能給予支持和不評判很重要。

以下我整理自己的臨床經驗,並參考國外陪伴倖存者的指南整理出的資料(參考文末),希望可以幫助一些需要的人。

1. 真誠傾聽、同理,保持彈性的對話

「我相信你。 」
「這對你來說一定很艱難。」
「告訴我這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氣。」​

在當事人願意訴說創傷經驗之前,往往經歷許多掙扎,所以,充分的「信任」與「接納」當事人說出的任何感受與想法,是很重要的。同時,讓當事人知道,他有任何感受/想法都很正常,沒有對錯的分別。

你可能會很訝異,然而,每個人在自己的受傷經驗中會有各式各樣的心情。因此先讓情緒流動、不妄加批判與詮釋,是首要的對策。

舉例來說,當事人可能說他/她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平靜」,這未必代表事情就過去了,或是恢復到事情沒有發生過之前一樣。但你能做到最好的事,就是相信他/她。

在這過程中,注意肢體語言,覺察自己不要做出不恰當,或帶有曖昧模糊訊息的「非口語訊息」,像是皺眉、嘆氣、微笑、坐立不安、玩手指、滑手機、凝視等。

當對方在表達難以啟齒的經驗時,對於所有的資訊都會特別敏感。當然,我們不總是能夠控制自己的非口語表情與姿勢,但是你可以稍微解釋非口語訊息的意義,透明化你內在的經驗,會讓過程更加順利。

例如:「我剛剛會微笑,是因為聽到了這些,慶幸還好你還在我眼前。」在過程中,也可以時常與對方核對:講到此刻你的感受如何?能否再繼續?

如果一直注視對方,會讓當事人感受到難為情,這不見得是陪伴者的問題,而是這樣的經驗實在「太難直視」了。可以稍微將視線移開一些,不要把目光都集中在對方身上。保持支持、有彈性、允許有留白或呼吸的對話狀態。

圖/by ななしき on pakutaso

2. 還給當事人主導權,帶領對話方向

​「我很關心你,我在這裡聽你說話。」
「你說,不急,慢慢說沒關係,用你的速度說。」

性暴力造成創傷的核心,是當事人被剝奪主導權,無法阻止或控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以及當下的身體反應。因此經歷性暴力後,當事人會用自己的方式,讓自己恢復一些安全感、主導權,包含選擇表達什麼、不表達什麼。

當倖存者們開始分享自己的故事,常常會感受到羞愧。對自己來說,要重新喚起相關的事件記憶,以及隨之而來的身體記憶,是非常痛苦的,有時候甚至伴隨事件發生當下被封住的感官反應出現,如當下的畫面、行為人說的話等(註)。

當事人還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檢討、被責備、故事版本被質疑。於是說與不說,都變得相當艱難。

不說出來,是因為很難以言說,或是擔心、害怕說出來,可能要面臨更多不確定、無法控制的狀態。像是誰可能會有怎樣的反應、會被問什麼問題、會被要求做些什麼、會被強迫改變之後的人生⋯⋯

因此,讓當事人主導對話的走向很重要。記得把所有「為什麼」開頭的問題都先擱置,不要像辦案一樣去問一些細節。找尋真相不是支持陪伴者的任務,記得,我們陪伴的是受傷的心。

因為提出問題就會需要相應的答案,但回答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對話情境中,被提問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會剝奪當事人對話當中的控制感,即便你們之間的關係很密切、很靠近。

而且許多問題也預先限制或預設了答案,例如:「你想過要去報警嗎?」、「你有去諮商嗎?」、「你看起來好像滿好的,對吧?」

這些封閉式問句包含期待被回答的方向,對當事人來說,回答了可能不是當事人心中最貼近的答案,但沒有答案又會讓當事人覺得好糟糕,因此回到「早知道乾脆不要說」的狀態。

Photo by Trung Thanh on Unsplash

作者註:當人遭受暴力,當下很可能會出現「凍結反應」。

凍結就是解離身體的感覺,讓意識不會覺察到這些感覺,連同記憶也可能被解離、封存在意識覺察不到的深處。但是這些感覺不是不存在,也可能會在之後談論時被重新連結起來。

所以當重新談論,會有畫面(視覺)、碰觸的體感(觸覺)、噁心恐懼無能為力等感受(情緒)、加害者說的話(聽覺)等感官反應,如同異物般闖入自己的意識。

解離/凍結,也分不同的等級。從輕到重影響的層面是想法(像是分心、神遊)、情緒(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的感覺)、身體感覺(不感受到痛)、記憶(整個遺忘)、人格(解離成不同人格)。

3. 避免任何指責、任意評斷

「這不是你的錯。 」
「你不是孤單一個人。」
「這不應該發生在你,甚至任何人身上。」

若當事人的感覺被否定,或是被質疑他/她有沒有抵抗或拒絕,可能會更難真實的面對創傷經驗。

記住,真正需要被譴責的是加害人/行為人,絕對不是被害人。我們可以重複、溫和提醒當事人「不是你的錯」、「該受到責備的不是你」。​

與此同時,需要避免評斷指責的,也包含加害人/行為人。原因是你並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有時候當你大罵特罵對方的時候,會間接又罵到當事人。

他可能心裡想:「我交友不慎,是我自己找的朋友」、「他做那麼過分的事,也是我允許的」、「我確實對他也有感覺,那應該就是我投懷送抱吧?」、「這麼爛的人,也是我選的,那我活該!」

談話的焦點應該是針對當事人,而不是行為人,也不是你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說出這些指責的話,可能會讓我們感覺出了一口氣,但這是「我們的需求」,不見得是當事人的。

4. 避免隨意給予建議,尊重當事人的步調

我們常常會想提供自己寶貴的建議,讓對方知道,但記得,當事人很有可能這些方法都想過、試過了。當你提到一些建議的時候,會讓當事人感到被質疑,彷彿他們沒有想過各種解決之道似的。

我們不需要告訴對方該做什麼,除非對方詢問你的意見;也不需要檢視當事人已經做了哪些、沒做哪些,這或許在許多其他情境中會有幫助,但在性暴力的處境中,「你應該⋯⋯」或「你嘗試過⋯⋯嗎?」的語句往往會有反效果。

尊重當事人的步調與選擇,比一直給建議來得好很多。

首圖/by ななしき on pakutaso

5. 避免弱化、可憐、同情當事人

當事人往往已經用自己最大的力氣來面對這樣的事件,很多時候,當事人甚至非常有力量。他/她們努力讓自己的生活繼續維持,我們也常常會想:若是換作我們遇到相似的事件,不見得能比當事人做得還要好。

所以,陪伴者不需要可憐、同情當事人,或是以不同的方式對待倖存者,好像他們被損壞、破碎了;也不需要表現得好像他們無法照顧自己,萬事需要陪伴者代勞。

這可能會剝奪當事人的力量,甚至呼喚出無力、被安排的那些記憶碎片。

6. 每個人需要的復元時間不同,信任並給予足夠的空間

「你現在不想說沒關係,等你想說的時候,我會願意聽你說。」

每個人的創傷反應及復元歷程皆不同,而且高度個別化。這可能與發生的事情嚴重性有關,也可能跟事情的內容不直接相關。

但無論如何,創傷事件衝擊了當事人的世界觀,甚至人際關係網絡以及自我認同,每個人重建自己世界的速度很不同。

作為支持陪伴者,請避免暗示他們已經耗費太長時間、到現在還沒有恢復等話語,例如:「你已經這樣好久了耶!」「那還要多久才會好?」「很久了,該放下了。」

事情可能發生在很久以前,但這並不意味痛苦消失了。很多時候,創傷會跟著人的成長一起長大,時而平緩、時而遺忘、時而痛楚。

如果你是知情的陪伴者,定期與當事人保持聯絡,提醒他/她們,你仍然關心、沒有忘記,並相信他們的故事。

當他們想要保持距離時,不要太意外,因為你可能是少數知情的人,雖然他/她們信任你,但想到你知情,就提醒著還有這件事情存在。試著給一些空間,讓當事人來選擇如何回應、怎麼回應。​

示意圖/by Mizuho on pakutaso

7. 你的「沒事」,對當事人很重要

性暴力會侵蝕人的自我價值,當事人也可能會替你擔心:一旦他/她講出來是否會影響到你,也容易覺得當你聽到這樣的消息,會讓你也跟著葬送。

一些簡單的安撫、再確保,可以讓當事人稍微放心一點,例如「聽了覺得沉重,身體都僵住了。但我沒事的,抖一抖就好了。」你的沒事,對於當事人來說也很重要,因為你是他/她重要的信任對象

或者,我們也可以稍微調整一下語句,來讓這份壓力減少一些——

用「謝謝你告訴我」來取代「我很抱歉」;

用「謝謝你讓我知道更多」來取代「都是我不好,沒有留意你的狀態」;

用「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請告訴我」來取代「我能幫上什麼忙?」

8. 衡量自己的能量,別忘了自我照顧

做同理心研究的教授布芮尼.布朗(Brené Brown),同時也是休士頓大學社會工作研究院教授曾說:「最慈悲的人,是最懂得自己界線的人。」

有界線不代表袖手旁觀,或是殘忍無情。有界線的人知道自己的限制,不會說出自己做不到的承諾,也不會勉強自己做超出能力範圍的事,因為這些往往會導致更多悲劇。

陪伴這件事,有如馬拉松,續航力很重要。評估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不能做到什麼程度,是最基礎的基石。

衡量自己的能力也是保護雙方很重要的一步。舉例來說,如果你沒辦法隨時回 line 訊息,就不要說「隨時傳訊息給我,我會馬上回你」;如果你本來就沒什麼在講電話,不要說「隨時打給我」。

你能說的,就是你做得到的,包含你什麼時間有空、你可以提供怎麼樣的支持。你不需要承擔超出你範圍的事情,也不需要因為接不住而自責,因為這不是你的責任。造成這些苦痛的是加害方/行為人,不是你。

如果你現在不能完全承擔,也沒關係。照顧好自己的心,作為當事人穩定持續的支持,才是最安穩的陪伴。沒準備好就說沒準備好,可以提供多少實體陪伴或時間,就說多少。

如果評估自己沒辦法做到陪伴或支持,無論是因為關係沒有那麼靠近,或是心力有限,那感謝當事人的信任、協助他/她找到合適的資源或求助管道,也是很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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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如何支持與陪伴性暴力倖存者】刊載於作者公開 FB 頁面,Right Plus 多多益善獲授權轉載。


首圖/by S. Tsuchiya on Unsplash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郝柏瑋
郝柏瑋

「沒有什麼是比得不到回應,更可怕的事情了。」

諮商心理師,彩虹樹諮商心理所所長。喜愛閱讀,時常在不同的受苦場景中穿梭,關注人權、性別教育、創傷知情與社會心理困擾等議題,想望著一個能夠看見他者、相互對話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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