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盈/心理健康司長,為什麼你聽不見我們的呼救?

編按:攸關年輕人的事,能否容納年輕人的聲音?近 5 年來各級政府依法逐步將兒童/少年(12 歲至 18 歲)參與公共事務納入政策討論過程,有計畫的培力臺灣下一代參與、理解自己的土地與社會。整個過程不只兒少在學習如何表達、提案,連成人也在學著如何傾聽、採納意見。

2021 年我們開啟本專欄「12+ 的聲音」,作者黃靜盈年僅 20,從國中開始參與地方事務,至高中、大學後成為中央少年代表,搜羅各屆、各縣市代表想法,持續為整個兒少參與制度提出回饋與建議,也針對攸關兒少的議題提出想法。關於她的部分經驗,也可參考我們去年底的 Podcast 訪談,以及她在本站的其他專欄文章

這 2 天是臺灣 5 年一次的兒童權利公約(CRC)國家審查。昨天(11/15)在審查中,國際審查委員蘿拉・隆蒂(Laura Lundy)對衛福部提出關於兒少自殺率的問題。

CRC 國家審查影片,逐字稿段落還原

國際審查委員蘿拉・隆蒂(1:20:00-1:21:15):
各位提到臺灣的生育率很低,但是兒少的死亡率很高,特別是自殺的比例和交通事故的死亡率。(……中略交通事故……)在自殺這部分,我覺得這個跟稍後的心理健康相關,我不會問得太深,但是我看到的自殺原因,多半是個人原因。

我們想要知道(臺灣政府)有沒有做什麼研究,去了解他們是否有一些精神上的健康問題?可能是出自於結構性的問題,比方說學校壓力太大?

衛福部心理健康司司長諶立中(1:38:55-1:40:04):
跟委員各位報告一下,關於自殺的部分,其實我們從臺灣這十年來,很緩慢的自殺率,從兒童、青少年到青年的自殺率緩步上揚。當然以臺灣的自殺率,在兒少的自殺率是很低的,但是這 10 年來,隨著臺灣工業化、商業化的發展,以及家庭支持力道降低,確實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很緩慢的上升。

這 5 年大家可以看到,在青年、青少年自殺率有突然增加,若我們扣除跳樓的因素,其實就沒這麼明顯。也就是說,這 10 年來臺灣高樓的增加,導致很多青少年、青年的衝動性自殺。這也是我們防治的重點,以上跟各位報告。

CRC 國際審查委員蘿拉・蘭蒂(左)與衛福部心理健康司司長諶立中。圖/截自衛生福利部社會及家庭署 YouTube

衛福部不去看求助系統的缺乏、社會對於求助行為的汙名化,以及輔導系統的失靈,竟然將自殺問題歸類為高度工業化發展下的「大樓增加」,身為一個曾致力推動心理衛生的兒少委員(衛福部兒少權益與福利推動小組委員),我感到非常憤怒。

說真的吧,跳樓只是我們終結痛苦的一種手段。我可以保證,就算沒有高樓,若社會依然沒有足夠的支持系統,我們可以找到一百萬種其他方式離開。

在推動提案時,我接觸過很多兒少,他們承受著課業壓力:「你沒考上醫學院,就不是我們家族的人」;過著被排擠的生活:「你看看他,長得男不男女不女,好噁心」;不管多努力都不被肯定:「我只是世界上的廢物」;家庭失和時還會被當成籌碼「你要選爸爸還是選媽媽?」諸如此類的事件,若一一列出,可能到後天還列不完。

這些孤單且痛苦的聲音,不斷的飄在青少年族群幽暗的角落,如果看過咒術迴戰,就會知道這絕對是一個超級巨大的特級咒靈。

而在臺灣,要拔除這樣的咒靈,無疑難上加難。

想和輔導老師好好說話,為什麼難如登天?

學校輔導室長期只被視為生涯/升學規畫的基地,只有選填志願時才會運用到。校園內對於輔導室也存在著許多汙名,彷彿走進去的孩子,就是一個個「問題學生」。他們被貼上標籤,總被認為是脆弱、不堪或者調皮搗蛋、不服約束的一群人。

近年來,輔導室開始著重於心理健康的倡議,然而在不同的學校,輔導室所呈現出的協助力道,卻有著天壤之別。有的學校將輔導室騰出一個隱密的小空間,作為諮商的地方,裡面放滿軟綿綿的抱枕、輕柔的音樂,舒服的沙發和多樣化的零食。

那所學校的學生說:「我們學校很溫柔的,大家都知道有任何困難,輔導室永遠可以依靠。就算是平常,輔導老師也隨時歡迎我們進去坐坐聊聊,就像是朋友一樣。」

學生和老師的信任感在平常就建立起,並且開放給所有有需求的同學使用輔導室,也讓學生的近用性提升,加上空間的佈置與全校氛圍的營造,我想該所學校的學生們,一定會感到有人正努力的支持著他們。

臺南第一高中輔導諮商室。示意圖/臺南第一高中輔導室

但這些學校並不在多數,對於其他學校大多數普通學生來說,進一趟輔導室,需要的不只是勇氣,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首先,你得先找到輔導老師,要嘛利用下課十分鐘飛奔去輔導室(然後大多會發現輔導老師不在位置上),要嘛就要事先探聽好輔導老師的行蹤,知道他在哪個班級剛上完課,然後守在該班門口堵住老師。再不然,就得利用自己班上輔導課的前後,去和輔導老師說幾句悄悄話。

在那僅有的短短 10 分鐘裡,你得想辦法把自己困擾多個月、多年的心事,壓縮壓縮再壓縮,一邊擔心上課鈴快響了(對了,老師也有同樣的擔心,所以有時候老師會催促學生說快點,但如此一來反而讓求助過程更加艱難),一邊擔心圍繞在你身旁的一大群同學,他們嘰嘰喳喳的低語,是不是正在討論你。

被議論讓人很難受,因此大多數求助的同學,都不希望讓不相干的人知道自己的情況。然而就算有幸在其他時間能找到輔導老師,這時候另一個大魔王出現了:你得用什麼方法去找老師深入聊一聊?

早上 7 點半就要上學,早自習通常被拿去考試、被分配去加強校園打掃,午休時間自己其實也睏得要命,放學後老師又下班了,自己也要趕著去補習。唯一能用的時間,就只有透過「請公假」的途徑。

但是,公假可不是隨便寫張紙條、帶個口信給班長就能解決的事。你必須先報告老師,自己有去輔導室的需求,這時候心臟通常砰砰砰跳得超級快,因為假若你的老師對於心裡健康的知能不夠,很容易回你:「蛤?你們小孩子想那麼多幹嘛?」、「啊這樣你沒上到數學課餒,你看看你上次都考成這個樣子了,還敢跟我說要請假?」、「這種東西過幾天就會自己好啦,去那邊講話也沒用」、「我看你只是想要翹課吧?別以為我不懂你們學生在想什麼。」

圖/@ Wikimedia Commons

就算你三生有幸,遇到一個願意支持你的老師,他也可能因為一些小小的舉動,無意間讓你感到難過。

老師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班長登記出缺席時,無心說了句:「他因為爸媽吵架很難過,所以請假去輔導室了。」於是你去求助的原因,就猝不及防的攤到每個人面前,變成班上同學茶餘飯後的話題:「欸你知道嗎,聽說那個誰誰誰爸媽都不要他欸」,或者變成不理解的同學為了滿足優越感,拿來嘲笑你軟弱無能的工具:「連父母都搞不定,真弱」。

青少年求助的歷程,絕對不是簡單一句「勇敢說出來」就能夠帶過

我們並不只是那些被量化的數字

喔,你說既然校內的管道行不通,那「衛福部也有設置安心專線(1925 心理諮詢專線),青少年也可以使用啊!政府其實有在協助大家解決問題了」。

或許吧,一般人出社會以後,接一通電話只要走出辦公室找個小角落,或者晚上回到家後,窩在溫暖的小被窩中細細詳談。但身為兒少,上學時連手機都被禁止使用,放學後又要火速趕往補習班,回到家後關門講話時,還要擔心爸媽可能破門而入,真的能夠有機會打這通電話嗎?

就算鼓起勇氣按下了通話鍵,電話那頭的陌生人,可以讓人信任嗎?我聽過好多用過專線的朋友,對於專線的品質感到失望,我也是其中一個。或許我能說說,在我鼓起全身的勇氣,用盡全身力氣按下通話鍵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站在樓頂,已經準備好和世界說再見,當時抱持著最後一點理智,打了這通電話,我原本期待電話那一頭能夠安撫我,聽我說說我的感受,告訴我我不孤單,我還有哪些資源可以使用。

然而在我鼓起勇氣說出:「我好想死,我該怎麼辦?」的 5 分鐘後,電話那頭卻回我:「喔不好意思,我要下班了,你 5 分鐘後再自己打過來可以嗎?」並且還帶著嬉鬧的語氣說:「你是社工系,一定能夠懂我的辛苦吧!」

我很努力的想要相信,對方真的接了一整天的案子,身心靈都已經太疲累了,我也很能理解那種想要下班的心情。但是這樣的專線品質,真的是我們所共同期待的嗎?

高中校園大樓。示意圖/@ Wikimedia Commons

正因為自己也經歷過死亡邊緣,所以對於青少年憂鬱與自殺的議題特別有感,也認識過許多現在還困在這坨泥濘中的好友。我印象很深刻,有一位同學曾經和我說過:「反正無論是新聞還是社會,都只在乎最優秀的人,像我這種吊車尾的學生,現在就去死又有誰會在乎呢?」

昨天衛福部給的回應,是否正切中了這位同學的心聲?你們真的在乎過我們經歷了什麼嗎?你們真的在乎過我們面對什麼困難嗎?還是我們只是一個數字、一個業績、一個成果報告和國際審查會議上的說詞罷了?

夥伴們,我們都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

之前我也出過一篇文章,用來討論我在兒少委員任期中推動的提案,但我當時在文章中,沒有講述這一個個朋友的故事,因為我當時還相信,身為主責單位的衛福部,一定比我更了解整個結構狀況,一定也能夠同理這些青少年的處境。

但今天我再次鼓起勇氣寫下這篇文章,是對於衛福部的回應失望透頂。諶立中司長,你說出了很冷血的話,或許大部分還在受苦的夥伴,沒辦法向你大聲疾呼,但是啊,但凡我還擁有一點點餘力,我都想要讓你知道──

活著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要把死亡的原因單一化。如果你能走近我們一點,看看青少年的世界,你就能發現,活著其實是一件值得敬佩且非常不容易的決定。

去看看你不願面對的結構吧!那些輔導機能的缺失、心理健康知能的不足、升學與社交的壓力、校園裡的霸凌和嘲笑、對未來巨大的迷惘,以及因為身分、能力、家庭或身心狀況有所不同而遭遇到的歧視。

跳樓的人從來就不是衝動,而活著有時候也只是倖存。

其他夥伴們,或許你現在感到很失落、難過與憤怒,多多益善的站上匯集了很多相同經驗的人,我們能體會到這些真實的感受。並且我們想讓你知道,我們在乎你(不要懷疑,就是看到這裡的你),你很已經努力了,肯定很辛苦吧!我們都知道,我們都知道。

2022 CRC 第 2 次國家報告國際審查會議直播(11/15)

世界上還是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只是你現在暫時無法看到。仔細想想之前的你,這樣可怕的夜晚來臨之前,還能那麼開心。你曾經辦到過,你的心理忘記了,但身體會記得。明天,也可以再辦到一次。
・自殺防治諮詢安心專線:0800-788995(24 小時服務)
・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張老師專線:1980
兒福聯盟專線服務(非 24 小時服務,須先查明服務時間)
 ① 哎喲喂呀兒童專線(12 歲以下) : 0800-003-123
 ② 少年專線(13-18 歲):0800-001769
 ③ 爸媽 Call-in 教養專線:0800-532-880(無法接聽未顯示號碼)
 ④ 創傷服務諮詢專線:0800-250585


延伸 CRC 國際審查報導:
CRC 國際審查落幕:72 建議促改善兒權、百名兒少意見要求政府道歉

延伸兒童與青少年 & 心理健康:
1. 黃靜盈/重升學輕心理、諮商還要請公假、隱私被揭露,兒少心理健康誰來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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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傷害自己不代表真的想死:陪伴自傷者安全抒發,也看見陪伴者的挫敗
5. 給對生命絕望的你:我知道你在求救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黃靜盈
黃靜盈

本為社工系,輔修法律,對於倡議工作有莫名的熱情,雖然周遭的人從不覺得自己「很社工」,奇妙的是自己對於社工卻具有無比強烈的認同。

相信社工不是只有又累又幹的樣貌,肯定還有一些富有創意的、好笑好玩的、令人興奮與期待的事可做,因此創辦「社工蝦米」團隊,記錄這些美好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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