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公關、拾荒者、受創少年,從家的百態中尋找共鳴/2022 貧窮人的臺北

貧窮人的臺北」(貧北)動靜態展覽,10 月下旬在萬華老國宅改裝的再生基地一碼村(IMMA)登場,活動為期 2 週,從 10/29 至 11/6 止。這是自 2017 年起,由 14 個公民團體攜手組成的「向貧窮者學習聯盟」(窮學盟),針對貧窮議題每年發起的倡議行動。

貧北步入第 6 年,今年主題聚焦在貧窮者的「家」。無家者、街賣者、身心障礙者、酒店公關等貧窮經驗的群體,透過總計 45 場圖文、影音、口述、講座、劇場、體驗等多元佈展形式,刻劃「家」的種種樣貌,串聯成一場豐富的「貧窮家年華」。

其中包括深耕萬華的臺灣夢想城鄉營造協會,他們長年陪伴的大哥「飛仔」去年離世,夢想城鄉和飛仔失聯已久的子女搭上線後,一起整理遺物,把飛仔平時生活的窩搬進展區,訴說飛仔生前的故事。

又或者,名為「平行食堂」的展區設置了一張大圓桌,透過訪談青少年、街賣者、酒店公關等不同角色,在菜單上展示彼此的飲食習慣,像是平時怎麼吃、去哪吃,從食物連結到人們的家與生活。

「平行食堂」展區中,策展團隊用「吃」來說故事,讓經驗者的故事更為立體。觀展人可以透過聽、看、讀的方式,體驗這個展區。攝影/曾玉婷

酒店經紀人與公關小姐:互利共生,也是重要的羈絆

貧北展示家的百態,其中一個角色為酒店公關。

面對紙醉金迷的性產業,臺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理事長胡筠筠,細數外界對公關的幾個誤解:奢侈、不檢點、吸毒,以及公關小姐為了生意,總是「騙說家人生病」跟「騙自己是單親媽媽」。

胡筠筠在酒店行業打滾 7 年,曾是酒店公關、目前轉為酒店經紀人,她和夥伴開設「酒與妹仔的日常」粉絲專頁,向大眾分享真實的酒店文化,推動情慾產業去汙名化,更於前年(2020)疫情期間成立職業工會,維護性工作者的勞動權益。

「小姐們彼此不太深聊,但成為經紀人後,要知道對方來工作的理由,我才發現困境都是真實的存在。」她說:「但社會欠缺對困境的想像,無法體會光鮮亮麗外表背後的落差感。」

實際上,這行有許多典型的困境,諸如被家暴、經濟貧窮,精神障礙者也並非少數。有人不斷被社會淘汰,最後輾轉進酒店工作,也有的是入行後,被嚴重的情緒勞動影響精神健康。

近年胡筠筠還觀察到,入行的學生和純粹想累積財富的人增加了,通常是想快速還清學貸、存錢出國念書,有人是想學瑜伽或當老師,需要補習費實現夢想。她們可能家境相對沒那麼困苦,但身上仍有青年貧窮的低薪議題

酒與妹仔的日常」團隊由現任和前任酒店公關組成,對內協助性工作者維護勞權,對外嘗試以藝文活動等方式,向大眾倡議。今年也參與貧北的「平行食堂」展區策展。圖/取自「向貧窮者學習聯盟」fb 貼文

「特別的是,為了寵物醫藥費進酒店的人也不少,我剛當經紀人未滿 2 年,就有 4 人找上我。」她指出,現代人養不起小孩,會養寵物滿足心靈寄託和歸屬的渴望,但寵物若生病,手術費相當高昂,像她家貓咪之前動手術,2 次就花費近 10 萬。

不管身分和原因為何,大部分的公關入行後,多數都會向家人跟朋友隱瞞這份工作的存在,和原生家庭的連結不深。胡筠筠表示:「酒店產業有許多人都很寂寞,所以有個家的幻象很重要。」

在酒店文化裡面,家的幻象指的是公關小姐與經紀人的關係。經紀人要清楚公關的生活狀況、讓對方能安心穩定的工作,也因此常成為給予安全感和歸屬感的角色。除了接送公關下班跟醉後照顧,有的經紀人甚至還會幫忙搬家、修馬桶、裝電視、傾聽感情抱怨,甚至以小姐們的「爸比」和「媽咪」自居。

公關無法和親朋好友分享工作,加上和其他小姐之間有競爭關係,經紀人便成為公關的重要依附。雖然其中不乏對公關情緒勒索和控制的經紀人,但也有許多經紀人和公關之間的羈絆既緊密且信任深厚。

當然,從工作的角度來看,兩者之間也可說是等價交換、互利共生的關係。然而即使沒有生意,也不代表關係會全然斷裂。例如酒店在疫情停業期間,仍有經紀人會送尿布、奶粉等物資給公關,即使暫時沒有工作和收入,彼此仍持續扮演著照顧與被照顧者的角色。

胡筠筠說:「這是既難得又有趣的現象。」燈紅酒綠的世界裡,無論家的幻象是真是假,對寂寞的個體而言,這樣的情感依然彌足珍貴。

貧北活動包括「都市夾縫大縱走」,其中一場由酒與妹仔的日常帶領,讓一般民眾實際體驗酒店從業者的生活場域。圖為和音樂人合作的場次,帶領「春麵樂隊」走訪酒店公關的化妝間。圖/取自酒與妹仔的日常 fb 公開貼文

就像走進阿嬤家:在街道和家門口遇見好朋友,拾荒者心中的家

在一碼村對面,五角拌人生百味馳綠 22 製夢所合作打造的資源回收據點,透著暖黃色的燈光。這裡專門以高於市價的價格向拾荒者收購寶特瓶,外面回收廠一公斤開價 4 元,他們便以 12 元收取。若工作累了,拾荒者也可待在據點休息聊天,稍做充電再離開。

「五角拌」於去年初成立,前身是推動社區共餐的「南機拌飯」。當時他們認識許多阿姨在做拾荒,後來空間結束經營後,留下的 3 人加上另 1 名夥伴,4 人開始研究回收議題,並到路上四處「搭訕」拾荒者,逐漸促成五角拌的誕生。

這次貧北,五角拌發起「拾習生計畫」活動,邀請參加者跟阿姨一起體驗回收的辛勞,並舉辦攝影展,展示拾荒者拿即可拍記錄自己的生活。

五角拌創辦人王品涵表示,拾荒者大部分皆為女性,年紀介於 60 至 80 歲間,平均育有 3 到 5 個小孩,她們通常獨居,或跟沒有結婚的子女同住。投入回收業的原因,有人是丈夫過世,對收入感到焦慮,有人要照顧生病的家人,也有人是退休後想做點事情。

缺錢或許是原因之一,但藉由回收和社區產生的連結,對許多年邁的拾荒者更為重要。有阿姨的丈夫去世了,直到做回收開始結交好朋友,才脫離原本平淡無趣的生活;有的阿姨家門前總聚集著 4、5 個來聊天的街坊鄰居,久而久之形成支撐彼此的社群。

「多數拾荒者都在家門前處理回收物,他們的工作場所可說是家的延伸,同時也是情感和人際的延伸。」王品涵說,伸手要回收物不代表他們絕對很可憐,很多時候她還是會看到對方內心的快樂和飽滿,「即使沒有血緣關係,那些一起生活的人,對她而言就是家人。」

不過,回收仍是門艱辛的工作,拾荒者每天勞動長達 8 至 12 小時,卻常常只能換來每個月不到 6000 元的收入。回收物的清洗再製經過層層處理,和拾荒者關係緊密的最下游回收場幾乎不受政府管制,原本一公斤 4 元的寶特瓶,現已跌至 2 元,回收物價格浮動、欠缺發聲管道,都加劇拾荒者的困境。

另一方面,當拾荒者無法及時處理、將雜亂的回收物暫置家門口時,仍常引發鄰里和店家不滿,導致關係惡化。加上回收入門容易脫身難,當拾荒者在家門前張貼停止回收的告示時,養成習慣的居民仍會繼續堆放回收物,拾荒者擔心被檢舉,迫於無奈只好繼續工作。

種種拾荒者面臨的真實困境,都是五角拌關注並嘗試改善的議題。不過,走進拾荒者阿姨的家裡,王品涵說,「其實就和阿嬤家一樣普通」。那裡可能有客廳、佛桌、很多水果,穿越漆黑的走廊,隔壁可能有幾個房間,看得到兒子在房間裡滑手機,廚房地板鋪著花磚,鍋碗瓢盆凌亂擺放,多年前壞掉的抽油煙機靜置在原地等。

「阿姨說要煮飯給我們吃,接著打開冰箱,裡面滿滿都是食物。」王品涵笑道,他們平常都在城市角落默默整理回收,但其實很愛跟人相處,「如果在路上開口跟他們聊天,就會發現其實他們很平凡可愛。」

帶傷的孩子想像家:被接納、能放鬆、不擔心自己怪

安康社區位於臺北文山區,曾是北市規模最大的平價住宅,裡面有高達 9 成的低收入戶,當地脆弱家庭集聚,社區長年被外界貼上貧窮、犯罪、吸毒等負面標籤。

其中,2018 年開始發跡的微光盒子,在當地設立「玩心基地」兒少據點。他們走進街頭,主動尋找遊蕩無所事事的孩子,邀請他們進到陪伴據點,透過遊戲引導孩子學習人際溝通、情緒調節能力,甚至烹飪做甜點。當他們覺得有趣,便願意帶朋友來參與。

外界平時將這些孩子視為不良少年,蓋滿難搞、不受控、情緒管理問題等印記。但微光盒子團長蕭羣諭強調,許多行為都和孩子受過的創傷息息相關,例如在家常受到暴力溝通(辱罵、指責、命令等),或上課面臨學習挫折,追不上進度又被老師罵,甚至遭同學霸凌,最後只好用偏差行為保護自己,到街頭尋找更能理解彼此的朋友。

微光盒子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家」。社區據點讓家長有時間能喘口氣休息、補足社會安全網接不到(家庭和學校都漏接)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常駐在這裡的人能和孩子建立信任關係,透過接納、關心和支持,療癒內心的創傷。

4 年來,蕭羣諭感慨陪伴確實有效。雖然起初有許多困難和情緒,但當看到孩子開始轉變,像是生氣不再會摔掃把,而是試著深呼吸冷靜情緒,或者學會好好對待他人,甚至手把手引導其他同儕時,感觸都很深。

「孩子並非有問題才來據點,而是他們想來的時候,我們就會在這裡相聚一起玩、一起做點有趣的事情。」他笑道:「過程也許 9 成讓人很煩惱,但我們想為那 1 成的感動留下。」

微光盒子過去四處借用場地作為「玩心基地」兒少據點,今年終於打造了專屬於組織的空間,將持續陪伴社區兒少。圖為開幕式活動/取自微光盒子 fb 貼文
微光盒子過去四處借用場地作為「玩心基地」兒少據點,今年終於打造了專屬於組織的空間,將持續陪伴社區兒少。圖為開幕式活動/取自微光盒子 fb 貼文

今年貧北,微光盒子和木柵在地藝術家合作,將孩子們的生命故事透過聲音劇的方式在展區演出,包括在家裡、學校等各個情境的內心獨白,讓大眾聽到孩子的心聲。此外,高中生年紀的小薇和柏柏,也準備上臺訴說自身經歷。

「當孩子們被問到,家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們發現大家答案都很類似── 那是一種很自在、很舒服、能被接納和肯定、不必擔心他人的眼光、不會認為自己很怪,可以很放鬆很放鬆的地方。」蕭羣諭說。

突破「家」的想像,找到連接彼此的共鳴

當人們談起家,往往會聯想到四面牆一扇門組成、能洗澡睡覺的房屋,或者有血緣關係的家庭,似乎非得符合某種樣態,才足以稱為家。

但朱冠蓁提到,自 NGO 的服務和社區據點陸續出現,家的照顧功能、情感陪伴、生活空間,這些以往被綁在一起的需求,開始能從不同的面向獲得支持和滿足,藉此拓展出「家」更多元的形式及意義。

「幸福的家可以有各種面貌,不幸的家,則處處蘊涵引人共鳴的相通。」貧北的策展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冠蓁說,貧北展示了家的百態,盼參加者在過程產生的共鳴,終能為彼此打開理解的對外窗。

2022 年「貧窮人的臺北」在一碼村的展區。攝影/曾玉婷

2022 貧窮人的臺北|貧窮家年華

常態展覽:
日期|2022/10/25~2022/11/06
時間|平日 11:00 – 21:00、假日 10:30 – 21:30(禮拜一休息)
地點|《一碼村》IMMA(臺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二段 334 號 B1)

假日家年華(各式議題講座、主題活動):
日期|2022/10/29.10/30.11/05.11/06
時間|視各項活動安排
地點|視各項活動安排

活動網頁
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 fb 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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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2022 年貧窮人的台北展區一角,邀請觀展者用便利貼寫下自己心中對家的定義。攝影/曾玉婷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曾玉婷
曾玉婷

Right Plus 記者,文字工作者。喜歡書寫和音樂。志向是真誠對待生活中的每個枝微末節。最近經常會想起:「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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