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病的人不是鬼」茁劇場《走過愛的蠻荒》,理解生命中的為難、多一點溫柔

編按:本系列共 2 篇,由茁劇場部分支持,Right Plus 多多益善獨立報導完成。

茁劇場出品的《走過愛的蠻荒》,改編自文國士同名原著,正在公視、My Video 熱播。文國士的雙親有思覺失調症,他坦然書寫自己的成長經歷,以及踏入鄉鎮教育的初衷。但在影視化的過程中,茁劇場決定另闢蹊徑,從「愛情成長」切入改編,帶領觀眾走進思覺失調、鄉鎮教育、兒少照顧安置所處的荊棘之地。

沒有被好好愛過的人,有能力愛人嗎?

茁劇場今年主打改編文學,推出「懸疑推理」、「愛情成長」、「靈異恐怖」、「人物傳記」等類型作品。有趣的是,綜觀《走過愛的蠻荒》全書,愛情成分微乎其微,導演王明台、編劇張可欣及許景惠都不諱言,他們看完書深受震撼,被文國士對孩子的愛所感動,但也一頭霧水,「書上的愛情是空白的,我們要怎麼寫、怎麼拍?怎麼『愛情成長』?」

其實,是監製王小棣推薦可以從「愛情成長」切入改編。他認為從臺劇《我們與惡的距離》到電影《瀑布》,「思覺失調」在影視開始被關注,但站在說故事的角度,切入可以更多元,這就勾起王明台的興趣:「這樣成長的小孩,他的愛情故事是什麼?有沒有挫折是還沒說出來的?書很正面,但回到人本身,愛情是每個人成長都會面對、想要擁有的。」

於是,王小棣力邀文國士來聊聊,他不僅大方聊原生家庭帶來的困難,也分享曾經的愛情,以及那些不容易,這才打消了他們的疑慮。編劇統籌張可欣說:「跟他聊之後幫助很大,覺得可以試試看,走入他的生命理解他。」

茁劇場出品的《走過愛的蠻荒》,改編自文國士同名原著。圖為文國士。圖/茁劇場粉專
《走過愛的蠻荒》首映現場,左起為飾演嚴志丞的龍語申、飾演藍藍的姚吉慧,以及飾演姜定邦的李英宏。圖/取自茁劇場 fb 粉專

對於愛情,張可欣形容文國士是「已在另一個境界修行的人」,他認為自己很幸運,有奶奶、老師等貴人相助,有被好好愛過,但對於劇中人則不然。張可欣這樣為角色定錨:「如果成長過程沒被好好愛過,你有能力愛別人嗎?」許景惠進一步解釋:「愛情是經營一段關係,愛情在戲裡的定位,是在關係中學習,也是一趟認識自己的和解旅程。」 

王明台則談到,以文國士為主角的紀錄片《我永遠永遠愛你》,海報標語是「爸媽是思覺失調,你有資格當老師嗎?」他則認為《走過愛的蠻荒》的靈魂叩問是:「爸媽有思覺失調症,你可以談戀愛嗎?」他堅定說:「可以,當然可以!但是千辛萬苦,有很多為難,我們就把這個為難拍出來。」

「發病的人不是鬼」理解生命中的為難

文國士撕掉羞恥印記,出書侃侃而談童年往事,以及伴隨的苦苦掙扎,如今他已走過愛的蠻荒,得以回首、倡議;而對李英宏飾演的角色「邦邦老師」姜定邦來說,他仍帶著困惑前行,這是一個需要拆解的沉重負擔。

戲劇《走過愛的蠻荒》選擇直球面對姜定邦的為難。他不願意見女友藍藍的父母,就是怕成長背景被發現:「精神疾病的遺傳機率高,女方家人能接受嗎?跟我結婚,會成為她的負擔嗎?」關於發病,則是他內心的深層恐懼,當被媽媽問,他也發病了怎麼辦?姜定邦故作輕鬆說:「那我就去死好了。」

另一個為難,來自所處的社會。例如在第 2 集,姜定邦的媽媽從療養院跑出來了,他要把媽媽帶回去,兩人在車站等車時,媽媽發生狀況,他不停向旁人道歉,民眾你一言我一語交相指責,媽媽逐漸失控,衝突一觸即發。

《走過愛的蠻荒》精華片段。影片/YouTube 公視戲劇 PTS Drama

這場戲,涉及寫實及戲劇張力的分寸,太煽情可能有消費之嫌,太蜻蜓點水則無足輕重。許景惠談到:「以前我覺得,只要出發點立意良善,就不是消費。真的要寫這個議題的劇本時,更會去想每個橋段這樣寫,會不會對於我們戲中提到的群體造成影響?」因此寫劇本時,他們會思考更多並檢查,實際拍攝及表演就由現場團隊把關。

例如,這場戲原本劇本寫的地點,不是在車站,而是在火車上。許景惠說:「在行進的、封閉的火車上,張力更大。」後來因疫情關係,拍攝地點改在車站。而他們會堅持寫這場戲,與 2019 年發生的鐵路殺警案有關。

這件案子轟動一時,兇手鄭姓男子是思覺失調症患者,在上火車前病發,妄想有人謀財害命。他先後去了 2 個派出所、臺南市政府社會局、保險公司、議員服務處,到處陳情無果,最後上火車打算要北上找媒體。

許景惠談到,從鄭男的角度來看,他已經窮盡手段要拯救自己:「他不是為了殺人才上車的。」有網友以日本漫畫《鬼滅之刃》中捨己救人的「炎柱」煉獄杏壽郎,譬喻因公殉職的員警,彷彿鄭男是吃人的鬼,許景惠感嘆:「他不是鬼啊。」

許景惠認為,很多人還陷在恐懼和憤怒裡,還在那一臺火車上,他們想把觀眾拉遠一點,用更平實的角度看事情。張可欣也身懷小小的使命感:「我們很容易會去脈絡化、扁平化看待新聞或社會事件。如果有可能多一點理解看待正在發生的事,就能創造溝通的機會。」

走進生命真實的場景

王明台說:「文國士最在乎的是思覺失調的病友,希望觀眾不要誤解他們;他也最關心兒少安置和偏鄉教育,這點絕對不能丟掉,一定要把他最在意的事情(在劇中)落實。」

為了深入了解思覺失調,2020 年初,張可欣和許景惠開始田野調查。他們做功課,也訪問很多對象,包括精神科醫生、在第一線的資深工作者廖福源、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活泉之家,也到永和的日照中心念繪本、與住民互動。

至於鄉鎮教育,張可欣曾是電視劇《刺蝟男孩》的編劇,對青少年議題多有涉獵,文國士則來自「 TFT 為臺灣而教」,他們也拜訪 TFT 創辦人劉安婷,以及文國士現在任職的兒少安置機構陳綢兒少家園

他們還跟著文國士去旅行,趁著他 2020 年 8 月生日,回到他過去任教的地方看看孩子,也到花蓮玉里看看爸媽。

茁劇場電視劇《走過愛的蠻荒》改編自文國士著作《走過愛的蠻荒》,圖為文國士。圖/茁劇場粉專
李英宏(左)在劇中飾演關心鄉鎮孩童教育和生活的老師姜定邦。圖/茁劇場粉專

張可欣坦言:「這一趟對我很 Shock。」她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思覺失調症患者,即便自認已做好心理準備,還是有點被嚇到了。她觀察到,文國士的爸媽並沒有回應他的情感:「那是一個寂寞的狀態,我坐在那有點不知道怎麼自處。我起碼是成年人了,那文國士小時候怎麼辦?」

戲裡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一個小男孩躲在門後,聽著發病的媽媽不停以手拍打木門,接著一拳摜破木門,伸手要轉開房門,畫面定格在這一幕,驚悚彷彿恐怖片。

這是文國士的親身經歷,也是戲中姜定邦的念念不忘。帶著成長經歷的傷痕,戲裡戲外的他們,投入資源匱乏的鄉鎮,陪伴有相似經驗的少年少女。也曾走偏的人,對於這些少年需要什麼樣的陪伴更有共鳴。

而這些陪伴的力量,被轉化為故事情節,細膩呈現、一分為二。一部分在女主角藍藍的鄉鎮教師故事線,另一部分,則是在安置機構當生輔員的姜定邦。

例如,藍藍對班上小朋友潘家石的耐心陪伴;例如,被安置的少年潘明諺,只聽邦邦老師的話,因為邦邦是那個陪他無照騎車的人。例如,面對抽菸的少年,邦邦老師不說「抽菸對身體不好」,而是問「你為什麼抽菸?」這些都是文國士在成長過程中,從自己恩師身上體會到的「關心」和「擔心」。

彼此陪伴,走過愛的蠻荒

許景惠則在寫劇本時,特別自我提醒:「不要把偏鄉資源不夠的小朋友,遭遇太扁平化,可憐的很可憐,荒謬的很荒謬。」他們的家庭各有不同的困境。例如白靜宜(百白)飾演的單親媽媽彩琳,是兄弟檔潘明諺、潘家石的媽媽。她工作不順利,又遇上家暴男,許景惠感慨:「單親媽媽可能會因為愛情把生活弄糟,但建立關係,不是每個人都想的嗎?」

劇中,很多人想幫彩琳一把,但她不珍惜、屢次搞砸。許景惠試著解釋,這是因為起點不同:「我們把資源準備好,覺得她為什麼連走上階梯都不可能?但我們沒想到,我們在平地爬樓梯,她可能已經陷在泥沼裡了。」

彩琳努力爬出泥沼,只是不盡如人意。百白也能同理角色:「拿到劇本時,我以為是演一個 40 分的媽媽。殺青之後,我知道彩琳已經盡力做到自己的 100 分了。」

在編劇心中,泥沼中的大人很可能都曾是沒被好好愛過的孩子。就像劇中的潘明諺、盧心恬,這對小情侶在原生家庭得不到愛,期待愛情能彌補家庭給不起的陪伴。張可欣分析:「他們需要被愛的部分,誰去填滿?一定會從對方身上找愛,還沒準備好就想早點成家,社會問題可能就來了。小孩有小孩的脈絡,我認為他們很勇敢。」

許景惠在投入《走過愛的蠻荒》編劇工作之前,曾在彰化服消防替代役,時常碰到有精神官能症的民眾報案求醫,「他遇到的問題,豈是一趟急診能解決?」也遇過高風險家庭,例如退伍前,他支援過一件自殺救援,疑似自殺的是一位媽媽。

許景惠發現他們家庭關係複雜,於是留下小孩的 Line,兩人到現在還不時聊天。前一陣子小孩甚至主動打給他說:「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許景惠有感而發:「有時候我們能做的,就是陪伴另一個人,走過他的蠻荒。

多一點溫柔,理解每個人的為難

談到《走過愛的蠻荒》對自己的改變,張可欣提到,住家附近偶爾會出現一名怪怪的男子,有時候會突然走近、找她講話。她覺得害怕,也曾自省,明知思覺失調症患者大多沒有暴力傾向,「為什麼我要害怕?」某天,這名男子再次出現,對路人猛問:「我有沒有很乖?」這回她按耐住情緒說:「有,你很乖。」他便開心離開了。

劇中想努力爬出泥沼,卻不盡如人意的彩琳(白靜宜飾)。圖/茁劇場粉專
彩琳的兒子小霸王,潘家石(楊鈞訸飾)。圖/茁劇場粉專
《走過愛的蠻荒》編劇,左為許景惠,右為張可欣。攝影/曾玉婷

張可欣說,編劇工作讓她更了解這個世界:「對世界的接受度、包容度變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也會回饋到我身上。」

許景惠也回憶,在寫劇本時,他和張可欣會彼此討論,她曾問:「如果瘋的是我怎麼辦?」這點很觸動到他。

他提到,自己的妹妹是慢飛天使,他希望能用戲劇達成某種社會責任和陪伴:「能夠包容『不一樣』的人越多,是不是這個世界帶來的傷害會越小?總有一天也會回饋到妹妹身上。」張可欣點頭笑說:「如果說這齣戲能夠帶給大家一點什麼,就是有能力的話,多一點溫柔,對這個世界會更好一點吧。」

王明台最後再次談到「為難」:「他們的為難不是我們一般人可以理解的,但理解一個人,在這樣的社會是多麽需要和重要的事。不論理解一個病症也好、一個偏鄉小孩,理解像文國士這樣的人如何面對愛情、面對人生的為難,我想,是這個戲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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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李英宏飾演邦邦老師,在《走過愛的蠻荒》中陪伴孩子;茁劇場提供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許容榕
許容榕

水瓶座女子,曾是犬族國王和小黑的人形伴侶,念過社會學與中國研究,當過幾年影劇記者。現為不自由工作者,偶爾出現在失智照顧現場的女兒。

我相信文字的力量。即使被生活拖磨,仍希望用文字分享故事、影響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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