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藥、貧窮與邊緣化／《尋找尊嚴》作者布古瓦訪談摘記
編按：左岸文化於 7/13 出版了《尋找尊嚴》一書（英語原著出版於 1996 年，並於 2003 年再版），是美國人類學系教授，菲利普・布古瓦（Philippe Bourgois）的民族誌──
布古瓦於 1980 年代末期－1990 年代初在紐約市東哈林區的埃巴里歐（El Barrio）街頭進行田野研究，那是一個聚集了許多波多黎各（Puerto Rico）移民的地區。
布古瓦著眼探討這群移民，何以在主流社會的排斥、政治和經濟極度不友善的環境下，成為邊緣者。他長期在夜晚的街頭、非法藥品販賣站駐足觀察、訪談這些人事物。
布古瓦在書中寫下社會邊緣社群的對話與故事，也採用女性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角度，試圖理解在美國都會中，被邊緣化、與貧窮、暴力、藥物濫用共存的經驗，以及這之中許多活生生的「人」。
布古瓦得知《尋找尊嚴》要出版中文譯本時非常高興，並和他過去的一位臺灣學生陳嘉新（現為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開啟了視訊對話。本篇即為陳嘉新線上訪談作者後的摘錄筆記。
在臺灣，根據報導者 2 年前的專題顯示，因吸食安非他命被捕的人數在 5 年內從每年 2 萬多人增長到 3 萬多人，聯合國亦點名臺灣毒梟在亞洲安毒市場扮演關鍵角色，毒品用藥成為我們必須共同關注的議題。
撰文／陳嘉新（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菲利普是我的老師，我 2004 年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就讀研究所時，他已在此校任教多年。
還記得第一次跟老師會面時，我已讀過《尋找尊嚴》一書，因此和他聊起我在臺灣臨床工作期間，曾看過的「用藥者」百態，以及臺灣和美國藥物使用型態的差異，菲利普也和我分享當時美國面對用藥問題的政策。
我也想起在美國留學期間，有天我從舊金山繁榮的市場街（Market Street）轉到第六街（Sixth Street），發現不過距離人潮往來的街角幾百公尺，第六街的行人卻少了，變多多的是跌坐街角、衣衫襤褸的「遊民」。
我後來才知道，這正是美國城市常見的「隔離現象」：繁榮的區域和破敗的區域比鄰共存，卻不相往來。
菲利普在 1980 年代末，開始進入紐約東哈林區聚集波多黎各移民的地區，進行田野研究。他目睹毒品進入社區、鄰居大聲吵架、爭鬥，甚至槍聲四起。
田野完成於 1990 年代初期，根據菲利普的說法，進行田野期間，是紐約市「近 50 年來最恐怖的時期」，不僅毒品問題猖獗，且人身安全沒有保障。如今過了 30 多年，回頭看，他也訝異當年紐約脫出常軌的混亂。
我在視訊中和菲利普提到，本書第 2 版後記中，他補充了 2000 年前後（田野完成的 10 年後）回去進行追蹤調查後的感想，他提到：「美國的經濟改善，很大程度影響了書中角色的發展。」針對這點，我和菲利普討論起他原本的主張，也就是以「政治經濟」來理解「社會邊緣化、貧窮與成癮」的論述。
為什麼我提出這個討論呢？根據這本書的導論，有提到 1960 年代由紐約人類學博士奧斯卡・路易士（Oscar Lewis）提出的「貧窮文化」（culture of poverty）概念很盛行，影響當時美國社會對於貧窮的看法──
路易士的理論強調：「底層族群因應其結構位置，會產生特殊的生活方式，某些破壞性的價值和行為，也會在世代間傳遞，使得貧窮者或少數族裔，在美國社會蒙受許多道德譴責。」但路易士較少強調社會邊緣和貧窮背後的歷史成因、政經權力結構等問題。對此，菲利普相當不以為然。
相對的，菲利普在《尋找尊嚴》這本書裡，描述販賣快克（毒品的一種）的地下經濟，並對比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以及，令許多讀者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於街頭社群的描寫，那些糾結著種族、階級、性別等因素的艱難處境。
改善底層者的生活處境，看見背後的結構困境
菲利普說，就長期的發展而言，整體經濟情況變好，的確改善了書中角色的生活。但是他也提到，另一個深遠影響他們近況的因素，是一項針對身心障礙、年老者，提供現金補助的「補助性安全收入計畫」（supplementary security income，以下簡稱 SSI），這也是社會安全網的一環。
例如本書的主角之一普里莫（Primo），他小菲利普 8 歲，是他的多年好友。普里莫原本販賣快克維生，但在社會整體經濟改善後，他找到了一些有薪工作，甚至有一陣子也遇上了好老闆，在老闆的出租物產裡擔任工友、負責修繕，工作範圍遍及紐約東哈林跟南布朗克斯一帶。
在普里莫困頓之際，他也曾被診斷有思覺失調症，並以此診斷證明取得了 SSI 的補助。但由於普里莫需要支付不同女友所生的小孩的扶養費，所以剩下能使用的收入其實非常微薄。
多年來，普里莫在好幾個州之間搬遷，最終還是考量到紐約的福利政策較為優渥，而選擇回到這個城市，卻又因為藥癮復發，而重操舊業賣起藥來。跟 80、90 年代不同的是，現在已經不興盛面對面的藥物買賣，而是到府專送的服務。但復發、戒藥，大抵還是普里莫最近的樣貌：掙扎著在邊緣生活。
然而令菲利普欣慰的是，普里莫的孩子們都長大了，沒有一個吸食毒品，儘管沒有飛黃騰達的事業，但都做著有尊嚴的勞動工作。對菲利普來說，普里莫是「一個貼心甜美的人── 有禮貌、講話大聲，但你可以說他非常有尊嚴。」
我們還聊了書中人物的生老病死、聊了地景的滄桑變化，也聊到人類學家和研究參與者的長年情誼。
幾年前，菲利普在臉書上放了一個公眾募資網站的連結，要幫普里莫募款做一套假牙。因為他長期用藥，加上衛生習慣不好，全口的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這讓他在求職和社交上非常自卑。
菲利普得知後就發動了這個活動。他很高興的說，那次募款提早達標，而且金額超出想像，普里莫做了 2 套假牙，還一直好好的保存著。
多年來，普里莫不定時聯繫菲利普，如果有段時間沒有收到音訊，菲利普也會擔心他是不是狀況不好，所以沒有面子和他聯絡。儘管相識多年，如何保有對方眼中自己的尊嚴，仍是這些出身街頭者的顧慮。
底層者與藥物的關係
我們也聊了書中的另一個主題：藥物。《尋找尊嚴》的主角藥物是快克，那是一種古柯鹼加上小蘇打粉製成化合物。在 1980 年代後期，這是紐約最盛行的非法興奮藥物。
如今，美國最大的非法藥物問題則是合成性藥物，包括吩坦尼（fentanyl），這幾年使用吩坦尼過量而致死的人數快速增加，掀起軒然大波。
吩坦尼是一種合成的鴉片類止痛麻醉藥，產地不是罌粟田，而是化學實驗室。雖然吩坦尼具備醫療上的正當用途，但是目前經由非法途徑引入美國的吩坦尼，卻造成嚴重的健康危機。不管是混用或單獨使用，吩坦尼的特性都讓使用者更難戒除，不得不在戒斷、尋藥、用藥、沉醉的過程中循環。
我從 2005 年開始研究藥物至今，臺灣也換了好幾波流行藥物，從海洛因、愷他命，到「咖啡包」這類的混搭藥物。10 幾年間，儘管趨勢上上下下，甲基安非他命的使用者卻未曾大幅減少，如今更成為「藥愛」（chemsex）界的流行用品。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管政府如何打壓，成癮藥物的生產和使用從不見衰退。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的人依舊在街頭、在家裡以身試藥。有些人得到愉悅，有些人得到傷害，但沒有人是贏家。
挑戰性的做法，反而提升安全用藥的可能
也因為如此，菲利普和許多藥物研究者開始思索如何在這個局面中減少傷害。於是，「減害」（harm reduction）成為他們推動社會改革的概念之一。
減害是成癮藥物管理的 3 大原則之一。在北美，主要做法可能是發放乾淨針具，減少藥物使用者感染血液傳染病的風險；在加拿大某些城市，減害政策還包括推廣安全注射室，讓有經驗的人員監督注射藥物，避免藥物過量或者副作用。
而另外 2 個原則是「減少供給」（例如，查緝藥品走私、管理藥品原料等）、「減少需求」（例如，提供藥酒癮治療、教育青少年避免使用藥物），3 個原則並沒有先後順序，而且應該同時並進。
菲利普也寄給我一篇他與同事合寫並刊載於美國《時代》雜誌的文章，文中提到：「在利潤豐厚的美國非法藥物市場，只要有需求，就總是會生出供給。以吩坦尼這個藥品做舉例，儘管加強了警戒查緝，但幾乎總是失敗。」
而菲利普和同事提出的解方，有點挑戰既有的想像：「一個非常有希望的做法是，提供全面性的藥物檢測服務。」意思是「藥物使用者可以帶著他們的藥品，去減害診所做快速檢測，10 分鐘後就可以拿到完整的成分清單。」當藥物使用者知道手中藥物的成分組成之後，也就知道如何調整使用（如減少劑量），避免藥物使用過量或誤用的傷害，包括蒙受副作用，甚至死亡。
這個做法的激進之處在於，翻轉了成癮藥物使用者的形象，由遮遮掩掩的「準罪犯」，轉成為正大光明的、有「知的權利」的消費者。
雖然我不覺得美國會大幅採用這種做法（臺灣就更別提了），但是在美國確實已有少數單位開始嘗試這種服務，使得某些成癮減害措施變得（局部性）可能。例如美國仍未正式允許安全注射室，但就目前地下化的安全注射室所累積的數據資料來看，這個做法的確提供用藥者更安全、預後更好的健康選擇。
社會情境已大不同，但仍值得借鏡反思
訪談最後，我請菲利普為中文譯本的讀者說一些話。他說他很好奇臺灣讀者看過中譯本後，會發現哪些美國情境跟臺灣很像、哪些則相去甚遠？
他說：「我這個研究從 1985 做到 1992 年。儘管現在美國社會使用的藥物、牽涉的幫派問題等已經大不相同，街角那個充斥著藥物的動態樣貌，卻依然熟悉。」
此外，他鄭重的說，他對於美國總被描繪成理想的狀態非常憂心，因為美國在許多地方都不是值得效法的對象，例如把藥物使用當成是道德之罪，認為藥物成癮是個人道德敗壞、意志不堅的結果，形成大加譴責以及大量監禁的風氣，都很有問題。因為這些態度與作為都阻礙了官方與民間提供務實且人道的醫療、社會、心理的協助。
這席話讓我回到 10 多年前的課堂，當時我們師生正閱讀著關於貧窮與藥物的民族誌，討論這些作品描述的社會樣貌、理論意涵、實踐可能。
我希望這本《尋找尊嚴》，能夠召喚更多讀者進入我曾體驗過的那個知性與感性都同樣澎湃、衝擊的討論空間。讓更多人反思毒品文化，以及社會邊緣，乃至於社會不平等的議題，激發更多討論，創造更多改變未來的行動。
《尋找尊嚴》新書活動 v.s. 人生百味：街頭人生之〖百味相談室〗
除了一般讀者外，本活動會邀請人生百味在街頭結識的大哥大姊（每組一位）一起分享生活經驗。
活動進行時，將分成「工作」、「家庭」、「性別」、「同儕」4 個主題小組，另有共同討論主題「與機構體制的關係」。
每一組將會以《尋找尊嚴》書中該主題選段為討論材料，分享彼此生命故事。另有志工桌長引導討論，參加的朋友可以輕鬆聊天。
活動時間：7/16（六），13:30-16:00（活動前 30 分鐘開放入場）
地點：一碼 IMMA（臺北市中華路 2 段 364 巷 22 弄地下室）
費用：
A.【入場費】250 元
B.【入場費 +《尋找尊嚴》一本】750 元（講座限定價）
❐ 本活動線上報名已截止，歡迎現場以 A 方案報名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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