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可盼/被案主討厭怎麼辦?從被集體排擠到重建關係,信任並非理所當然
關於「一種__的社工觀點」專欄:社會工作是一種很特別的工作方式。走進別人家、認識一家大小左鄰右舍,和對方一起煩惱錢從哪裡來、吵架怎麼辦、人生目標往哪去⋯⋯只可惜,這些與人同在的時刻,社工在想什麼、工作方法是什麼,很少被記錄下來。
「一種__的社工觀點」,可能是「一種服務精障家庭的社工觀點」,或「一種來自中產階級的社工觀點」,不是什麼絕對的道理,但就是我這一路上的積累。雖然覺得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想試著整理我的經驗,也期待看到更多社工現身。
在閱讀中一中音樂課事件的各式評論當中,我看到有人有感而發,寫下「被講臺下的人討厭,簡直是所有老師的夢魘。」這樣的心情。
我立刻回想起第一年當社工,在帶青少年寫心得寫作課時,教室裡的青少年直接把筆記本砸回講臺的那一幕。那的確是艱難的一年,但印象也非常深刻,是即使經過十年,仍屢屢想起的一年。
在當社工的經驗裡,在各種服務的過程裡,被個別的服務對象不信任、覺得沒用、甚至討厭的經驗在所難免,但其中有2次對我來說特別困難,那是我還是個菜鳥社工時,被青少年全體排擠的經驗。
一次是我在安置機構實習,因為耿直(白目)的在團體面前說,必須把某個人的一些談話內容通報社工,後來我被當「告密仔」,遭全體成員排擠。
另一次,是我剛開始在機構內當社工,服務到機構上課的青少年時,大多數案主在機構內待的時間都比我久,當我必須維持各種課程安排、要求生活常規時,因為和班上領頭的學生衝突,進一步引起全班的討厭。
受全體排擠的艱難,在於即使是群體中不討厭你的人,也不好明目張膽的和你說話或靠近,否則會影響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在全體不友善的氛圍下,因為沒有人願意賣面子、配合你,使得你要帶各種團體活動或課程,都會變得非常困難。
被排擠的我,每日生活面臨的常態是無視和嗆聲、活動很難進行、很難叫得動等。但畢竟青少年也不想明目張膽的和社工作對,雖然不喜歡你但也沒有真的想要傷害你,所以不太有攻擊行為。
被排擠的那一年,有傷害也有學習
我被排擠的時間大概將近一學年,那時我常常覺得壓力很大,也忍不住質疑自己,是不是其實不適合當社工?需不需要轉行?不像以前,我總喜歡在公共空間和青少年聊天,當時自己只要能躲就躲在辦公室,要去面對他們時,總是需要自我建設一番。
有幾次,我覺得真的太難了,就躲起來偷偷流淚,想說我自己當青少年的時候,就已經覺得和青少年相處很不容易,怎麼會不自量力的想和青少年工作?我一直以為我是還算有自信的人,但當時我常常覺得自己很笨,變得畏縮又習慣討好,陷入了很深的自我懷疑。
當時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算,到了週五就很快樂,週日要結束、邁向週一時,就覺得緊張。那時候我幫自己設定的目標,就是存活下去,存活下去就算贏。
被排擠時的我,非常依賴同事的支援,當時 2 位同組同事都比較資深、案主們也比較信賴和尊重他們。當時,我除了將手上不願意繼續和我合作的案主轉給同事,許多團體活動也依賴著同事幫忙。
例如,同事們有時候扮演黑臉,像是在活動中出現、鎮住場面,讓我可以繼續進行,或是把比較容易引起衝突,例如盯大家清潔打掃這樣的工作領走。
有時候,同事們幫的忙是調解我和青少年們的衝突。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我帶了一個生涯探索的團體,討論了幾回合後,青少年們開始大叫很無聊、很煩,不願意繼續下去。
有一個同事就問大家:「說實話,覺得現在活動很無聊的人舉手?」大多數的青少年都把手舉起來。同事繼續問:「那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麼無聊我們為什麼要帶?」青少年愣了一下,安靜了下來,同事開始向同學們說明,為什麼我們知道有一些活動他們不喜歡,可是我們覺得對他們很重要,所以設計和安排。
這時,青少年們的表情從浮躁轉為若有所思,我們重新開始團體活動,這一次,大家讓我帶完了討論。
隨著時間推移,在團體上,因著同事的幫忙,以及我對於青少年群體的慢慢熟悉,也讓我在溝通、討論、帶領團體上慢慢抓到訣竅和有所調整,也找到讓彼此舒服一些的帶領方式。
在個案工作上,我也在服務過程中和服務對象一起面對生命中的各樣困難,他們慢慢對我改觀,關係也有所好轉。那些和個人、和團體劍拔弩張的狀況越來越少,我們慢慢可以建立深刻和信任的關係。
回想起來,那真的算是一段不容易的經歷,但對第一年開始當社工的我而言,也是很珍貴的學習。
「信任」並非自然而然的存在
對我來說,第一個很深刻的學習是,我理解到,「信任」並非自然而然的存在,而是從互動過程積累的結果。
「信任」是對方所贈珍重的禮物,無法強求而得。如同我也不會隨便讓人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不會因為社工滿懷善意,案主就理所當然的需要感激你的存在、全然配合你的建議、願意真實分享自己的困難。在他們生命中,遇過很多艱難,也遇到一些傷害,需要一些時間評估你,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雖然信任還未建立,對方可能仍懷疑我、甚至討厭我,但在那樣的當下,我們仍然可以一起討論此刻能一起合作的目標,可能是拿到畢業證書、找到工作,討論他的目標如何在日常當中逐步前進,以及我可以在他的目標中扮演的角色。
有了這樣的心理預備,在服務開始時,我比較不會著眼在案主的抗拒,而會注重尋找「他願意」的部分。通常,隨著他願意分享的事被聆聽了、感受到我願意和他一起努力嘗試、想辦法,他會願意分享、合作的部分也會越來越多。
我也想藉由自己的經驗,分享一些建立信任感的嘗試。
1. 從建立個別關係開始,回應群體的排斥
在我與團體對立比較嚴重的時候,無法一下子就翻轉和團體的關係,但可以藉由個別會談、私下的互動等,慢慢改善和個別成員的關係。
有時候,即使對象是「不喜歡自己」的人,但除非發生過特別的衝突事件,否則,在個別會談中因為是討論自己的目標和需要,對方難免敷衍或臭臉,但也鮮少面臨銳利的衝突。
此外,面對團體中「不討厭自己」的人,也可以私下發展比較輕鬆的關係(一起打電動、聊垃圾話之類的)。青少年很在意同儕,即使他私下跟你很好,在團體排斥你的時候,他還是會避免展現出跟你靠太近的樣貌。因此,就算看到青少年有「私下」和「公開」的2種面貌,也不要太傷心。
當和個人有一些好的互動後,青少年們也比較不會在活動中公然再為難我,團體的氣氛,就會慢慢改善。
2. 討論行為的結果,而非指責對方
後來,我和團體或個別成員要討論事情時,就會很習慣先評估一下做這些事情可能會受到的「阻力」,如果預期討論某件事情會有很大的阻力,就會優先思考,有沒有什麼說法或做法可以減低張力。
例如,當要通報案主使用毒品時,和案主討論他有狀況的行為(如蹺課)、制止他傷害別人的行為等,我通常會選擇和他討論,他現在的行為如何讓他無法達成他的目標,或造成他並不喜歡的結果,而不僅僅是站在他的對立面,斥責他的行為。
3. 不逃避壓力,學習面對衝突
當然,有時不可避免的,我就會是那個執行「他不喜歡的結果」的人。例如,他沒有打掃就離開,隔天我必須要求他做2份打掃工作。面對高壓力時,我發現我要很小心自己的反應,有時我為了想擺脫壓力,會很快的想把責任推給別人,以避開衝突(例如跟個案說,因為這是某某老師要求的,我也沒辦法)。
對我而言,做好準備承擔不可避免的衝突也很重要。除了不可以因為想脫身就把責難丟給別人,還有在面對衝突時,提醒自己必須面對自己的責任,該道歉的時候就道歉。
有一次,我和一位青少年有了爭執,我希望能安撫他,就把手搭在他的肩榜上,他非常生氣我隨便碰他。雖然我們爭執的事情,我不覺得我有錯,但是沒有經過同意碰觸他的身體,的確是我的不是,我立刻針對這件事情道歉。
不逃避衝突、推卸責任和馬上坦誠道歉,其實都是很違反我直覺的事情,我必須很努力才能做到。但每一次衝突,我好像也在和他們展現一種「和他們的過往經驗不一樣的大人」的樣貌,一種面對衝突可能的樣子。
我也覺得,雖然此刻的我們,彼此都很不舒服,但是成為正直、願意承擔的人,才能建立起真實的信賴關係。也因著這些互動,我也在努力學習成為一個更好的大人。
真誠以待,笨拙也沒有關係
那年菜鳥社工的震撼教育,就像是無數次的選擇。選擇要躲在辦公室還是面對學生、在關係中彼此敷衍還是直視張力、要怎麼說話比較不笨、怎麼帶團體比較不無聊……大部分的時間,我想得很多而做得很少,有時也會因為畏縮,錯過了最適合和對方工作的黃金時間。
跌跌撞撞的走完了一年,很多時候姿勢實在難看。但笨拙如我,也在這一年,和這些少年少女們一起經歷了風風雨雨,在困難中一起絞盡腦汁,一起度過了這一年的跌宕起伏。
學期結束、順利結案後的某一天早上,我在睡夢中被簡訊聲吵醒,是那個曾經對我生氣、甩頭就走的少女,是那個曾經我上課就翻白眼、露出努力忍耐的表情的人。當時她無法釋懷,為什麼她最喜歡的社工離職了,她必須要和現在留下來的我們相處,但她也是那個最後在畢業旅行時,願意和我坐在海邊、真誠談話的人。
我看見她的名字,點開了她的訊息。她說謝謝這一年,說相信有一天我會像以前她認為重要的人一樣,成為很好的社工。日光從房間的窗口照進來的,字句輕輕的刺在胸口上,那些字那麼輕又那麼重,我沒有辦法讀第2遍。
或許這樣並不理性、過於天真,但好像那些字句給了我一種勇氣和信念,覺得在這些和服務對象的關係裡,即便我很笨拙,彼此曾經面臨衝突或困難,這些時刻雖然難熬,但若能真誠以待,日久總會見人心。
在那之後,我當社工的 10 年歷程裡,這樣的信念和勇氣,在各種困難的情境當中,仍然持續給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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