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適合新移民的工作:在德國博物館因相遇而理解,因受苦而共鳴/「創新!不是空話」專欄

編按:「創新」鮮少來自無中生有,更多是從他人經驗中優化,或因應需求而發展,甚至引進國際模式後將之在地化,從而尋求更好的解方。

創新!不是空話 Think Globally」專欄每月整理一篇國外 NGO 創新案例、汲取國際經驗。其中除了工具性的創造,更專注於創新的過程與社會性影響,以及對臺灣非營利組織的適用性與實用性。

下午 3 點,一行 20 餘人走在柏林太陽大道(Sonnenallee),東張西望,仔細聆聽路人談話,身邊傳來的是阿拉伯語,路邊店鋪上寫的是阿拉伯文,這裡好幾家阿拉伯超市、中東風味餐廳,口味道地,老闆大多是長住德國的中東移民,也有 2015 年難民潮時,德國庇護的敘利亞難民。

帶著這群「遊客」走在新克爾恩區(Neukölln)太陽大道的,是身穿黑色皮夾克、高頭大馬的薩拉望(Samer Serawan)。敘利亞戰爭爆發前,他原是食品進出口公司的老闆、擁有法律系學位,直到位在首都大馬士革的巧克力牛奶工廠被一群民兵強佔,硝煙四起,他和太太決定在 2015 年逃離家鄉。

透過新移民的眼,重新認識熟悉的城市

剛來德國的日子並不順遂,當時難民數量遠多於柏林可以負荷,他和其他 1200 餘名難民被安排住進由廢棄的滕普爾霍夫機場(Tempelhof Airport)臨時改建的難民營。

一道道白色隔板將寬敞的機庫隔成一格格小房間,薩拉望和太太就和其他難民睡在同一間房,僅用簡單的布簾圍出隔間,毫無隱私,晚上則睡在雙層床上,外頭聲響聽得一清二楚。

滕普爾霍夫機場(Tempelhof Airport)臨時改建的難民營。圖/Music for the forgotten children

這裡最初是難民臨時收容中心,作為找到安置居所的過渡期,原本僅預想難民在此暫留 6 星期,但由於難民數量龐大、行政效率落後,許多難民包括薩拉望夫婦在內,都在此住了超過半年。

薩拉望後來陸續換了 2 個住所,最後落腳在同為新克爾恩區的「Refugio」公寓,這裡樓下是一家咖啡店,樓上則收容好幾位來自不同國家的難民,不定期舉辦移難民相關議題的工作坊,讓短暫經過柏林或長久住在這裡的居民,彼此交流意見,激發火花。

薩拉望在工作坊裡找到靈感,希望更多人了解難民實際的處境與想法,與 2013 年發起由無家者(homeless)帶領城市導覽的「Querstadtein」組織搭上線。

「Querstadtein」因此自 2016 年開始,每月固定辦理由難民帶領的導覽,來自敘利亞、伊拉克、肯亞與甘比亞的導遊,自行決定導覽主題,挑選這個城市裡與自身生命故事有特殊情感連結的據點。好幾名敘利亞導遊都與薩拉望一樣,選擇新克爾恩區作為導覽重點,這裡有柏林最大的阿拉伯移民社群。

薩拉望記得,當初剛來到這個城市,人生地不熟,但到了新克爾恩區,熟悉的語言、臉孔、食物,讓他有回到家鄉的錯覺,他在這裡慢慢認識了更多人,結交更多朋友。

他的導覽主題是「新移民(Newcomer)眼中的新克爾恩區」,這裡是他融入德國的起點,走到太陽大道時,他發給每名參與導覽的學員一張小卡,正面是阿拉伯語,要學員從這條街的店舖招牌,找出一樣的字。

學員們部分來自德國,本身就關注移難民議題,甚至在難民潮時擔任過收容所志工;也有同樣是懂英語或德語的移民或遊客,從難民的角度看見不同的柏林。

薩拉望製作的阿拉伯語小卡,內容簡單,像是麵包店、超市等,學員們沿著路邊招牌一一核對,儘管不諳阿拉伯語,仍有解謎的樂趣,找到一模一樣的店招牌後,翻到小卡背面即有英文翻譯。其中一位學員即說,「我不是第一次來太陽大道,但頭一次注意到這裡有這麼多阿拉伯店舖。」

在文化中相遇:連結過去、接納當下、看見未來

同樣由難民擔任導覽的,還有柏林伊斯蘭藝術博物館(Museum für Islamische Kunst)發起的「Multaka: Treffpunkt Museum」計畫。 Multaka 是阿拉伯文「會面點」的意思,象徵導覽員與參與的人在這裡相遇、產生交流。

2015 年 11 月該館透過自身網絡,找來 19 個專業背景迥異,但同樣都在該波難民潮逃來德國柏林的敘利亞或伊拉克難民,由佩加蒙博物館底下的古代近東博物館(Vorderasiatisches Museum)、伊斯蘭藝術博物館,以及博德博物館(BODE Museum)與德國歷史博物館負責導覽訓練。

受訓難民可從上述 4 館選擇想導覽的博物館,自行決定、安排解說內容與文物,並在導覽中大量與參與者互動。目前負責此計畫、也是導覽員之一的薩瑪(Salma Jreige)指出:「我們試圖打破傳統博物館的概念,不只是導覽人員在旁講解文物內容,而是透過導覽傳遞訊息。

特別的是,「會面點」計畫最初鎖定的導覽對象,其實是在難民潮時湧入德國的百萬名中東難民。薩瑪解釋,面對完全不同的文化與語言,加上難民身分帶來的負面印象,他們往往很難融入當地社會,對自身感到自卑。

此外,難民資格(refugee status)認證申請審核曠日費時,常常一待就要 3 年,許多人鎮日都在漫長的等待中度過,因而陷入憂鬱狀態。

一手催生此計畫的伊斯蘭藝術博物館館長韋伯(Stefan Weber)指出,眼見當今社會面臨的挑戰,該館思索如何貢獻自身伊斯蘭文化的專長。

「對於幾乎失去一切的難民,整天都待在收容所裡無法工作,很難不失去希望。尤其是在家鄉已有身分地位、良好教育的難民,我們想給他們關於未來的前景。」

此計畫最初完全以阿拉伯語導覽,開放更多難民免費參觀,讓他們透過解說認識從自己家鄉來的藝術品、看見伊斯蘭文化在此備受尊敬,反而生出自信,看見被當地社會接納的可能性。

薩瑪解釋,強調伊斯蘭文化遺產的豐富性是導覽重點之一,參與導覽的難民因此覺得被認可、受到尊重,「看見館內珍藏文物和他們來自同樣的地方,某方面來說,自己也如同被這個社會接受了。」

負責導覽古代近東博物館的迪柏(Kefah Ali Deeb)舉例,有位參與者在導覽結束後,特地在回饋本上寫下:「今天是很棒的一天,我們不是難民、不是因為戰爭流離失所的人,而是一名訪客。我們學到許多關於家鄉的文化,深深以身為其中的一分子而感到驕傲。」

因相遇而理解,因受苦而共鳴

2016 年,「會面點」計畫進一步提供英語、德語導覽,將導覽對象擴大到不懂阿拉伯語的新移民、外來的遊客,以及當地民眾。

薩瑪說:「因為我們相信,我們的觀點以及看待歷史的方式,是這個導覽最重要之處。」參與導覽的人可以親自聽到來自館藏文物原生國家的觀點,以及對於文化遺產與宗教的闡釋,進一步更理解當地文化。

「會面點」計畫團隊目前有 22 名導覽員,分別具律師、工程師、建築師等專業背景,也將其專業知識融入導覽。例如薩瑪本身是法律系畢業,目前全職負責計畫,以及德國歷史博物館的導覽。

圖/Multaka Treffpunkt Museum 官網;credit: Thomas Imo/photothek.net

除了 16 世紀宗教改革、2 次世界大戰、兩德分裂,薩瑪在導覽裡也提及德國人作為難民的過去,像是 19 世紀德國人大舉遷徙到美國、二戰後許多長居在國外的德裔人口被驅逐回德國等。

「剛來德國的新移民,對於這些歷史上的相似處格外感興趣,尤其了解德國人百年前也曾是其他國家的新移民後,會產生一種連結,因為我們經歷過同樣的苦難。」

「會面點」計畫最主要的目標便是透過文物與歷史,在新移民與收容國間搭起一座文化橋樑,建立起兩者之間的連結。二戰後許多德國城市,尤其柏林滿目瘡痍,居民在戰火倖存後奮力重建,更對難民是種啟發與見證,「我們可以從德國的過去學到許多寶貴的經驗。」

了解彼此的不同,才能建立共同的未來

不論是「會面點」計畫或是「Querstadtein」的難民城市導覽,兩者共同點都著重和參與學員的互動。並非呆板介紹文物歷史,而是帶動在場的人互相討論,從文物連結到自己的文化與生活。

就像薩拉望每次開始導覽前一定強調:有任何問題都歡迎即時提出來,可以問他逃難的經歷、在敘利亞的生活等,「我就站在你們前面,歡迎來問。

圖/moerschy @ Pixabay, Pixabay License

過去西德曾大量召募義大利、土耳其等國的勞工,但當初並不講求讓這些人融入德國社會,數十年過去了,這些所謂的「客工」(guest workers)形成自己的社群,卻多與當地社會脫節。薩拉望說:「我很怕這樣的事再度重演。」他認為,唯有透過不斷討論了解彼此的不同,才有可能建立共同的未來。

每當在導覽過程中遇到對於難民有歧見的人,薩拉望也總會設法找到兩人能對話的方法,透過不斷的溝通交流,瞭解對方不歡迎新移民的原因。「最後導覽結束時,我發現他們看我的眼神已經不同,這趟導覽能讓他們改變對於難民的想法,就是我繼續下去的原因。」

目前兩項導覽計畫都因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暫時停擺,德國的博物館去年幾乎整年都暫停對外開放。但參與計畫的導覽員大多藉著過去的導覽收入為基礎,慢慢站穩再出發的腳步。

薩拉望則在 2019 年於新克爾恩區開了餐廳,名為「大馬士革的香氣」(Damaskus‘ Aroma),目前和妻子兩人一同打拚,即使疫情攪局仍不輕言放棄,要在柏林重現敘利亞的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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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Multaka Treffpunkt Museum © René Zieger

這篇不能只有我看到
黃文鈴
黃文鈴

目前定居德國柏林,自由記者,關注移難民議題、文化與社會議題。作品散見《報導者》、《端傳媒》、《鳴人堂》、《新活水》、《關鍵評論網》等。曾是《聯合報》體育記者。最近的興趣是在疫情底下散長長的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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