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昕/再現與介入──關於電影《無聲》的幾個提問
編按:電影《無聲》改編自臺灣特教學校真實事件,上映後頗受好評,連帶使之前持續多年的臺南啟聰學校聽障生集體性侵案受到關注,近日網上更聚焦於電影劇本的改編授權爭議。然本篇作者邱大昕長期投入身心障礙研究領域,則嘗試從身心障礙者/聾人文化與影像再現的角度,思考電影可能產生的非預期影響與未竟之處。
首圖來源/無聲 The Silent Forest
撰文/邱大昕 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學系教授
上週和幾位朋友一起到電影院看《無聲》,觀影後大家從不同面向討論了這部電影,我也在 Facebook 上指出對電影的一些疑慮。沒想到短時間內湧進大量留言,也有些朋友好心地寄來幾篇對影片讚不絕口的影評,想知道我有什麼不同想法。
雖然我沒寫過影評,也不是藝術工作者,無法就這部電影的影劇藝術部分做評論。但身為一個長期關切障礙議題的研究者,我想綜合一下和朋友討論後的意見,提供幾點不同的延伸思考。
聾人世界的再現?
「聽覺障礙」是個容易產生誤導的用語,常會讓人以為「聽覺障礙者」就是沒有「正常」聽力的一般人而已。 2018 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國家語言發展法》,將手語定位為國家語言之後,聾人的地位其實就是「語言少數民族」──聾人只是使用的語言和主流社會不同,而不是他們身體有什麼不足或缺憾。
從《無聲》這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聽覺障礙者與外界溝通的困難,由於日常生活經常需要透過中間人作媒介來傳達,導致聽障者的想法表達屢遭到阻斷或扭曲。
然而,與其可憐「聽覺障礙者」無法用口語和外界溝通,更該反省的是為什麼主流社會無法尊重「少數族群」的語言,即使是以聾人為主題的電影,仍多是靠聲音來傳達與製造情緒經驗。例如在本片中,觀眾只有在主角的助聽器掉落時,才能短暫感受到聽障者焦慮處境的轟鳴;一旦聽障者把助聽器戴上,觀眾馬上又回到聽人(聾人對一般聽覺無損者的稱呼)的世界。
感官經驗並不具有「普同性」,同樣是下雨的畫面,不同文化感受可能就不一樣。英國伯明翰大學名譽教授約翰‧赫爾(John M. Hull)在《盲人心靈的祕密花園》裡曾說,「下雨」可以顯現出每件事物的輪廓,連續下個不停的雨則創造出連續的聽覺經驗。平時一個物品不出聲音,視障者不會知道它的存在,但下雨時,雨滴打在遠近不同物體傳來的各種聲音,卻能夠讓整個世界突然立體起來。
這種盲人或聽人才有的感官經驗,在電影中不斷被重複,但在聽障者的世界裡其實並不存在。
障礙是否成為情感的輔具?
看完這部影片,觀眾可能會有個疑惑,覺得聽障者怎麼做出那麼多難以理解的事?或者為何會忍耐如此艱難的處境?比方女主角貝貝為避免性侵受孕而選擇結紮來繼續留在學校,或者對張誠說出「你也一起欺負我,你就沒事了。」以為這樣便能保護張誠。不禁讓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處境或成長背景,才讓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聾人在普通學校經常受到排斥,他們上課聽不懂老師說的,下課無法和同學交流。受同學欺侮霸凌時,回到家也沒法向不懂手語的父母傾訴。也因此,儘管特教學校資源不如普通學校,但在啟聰學校就讀的學生,仍然常會把學校當作他/她唯一的家。
家人對你再壞,仍然是家人,你不會想要遺棄或離開他們,這種心情在影片中,我們可以隱約感受得到。但大多數人可能沒意識到,聾人為什麼出了啟聰學校就無處容身?社會上的每個人,多少都該為他/她們的處境負責。
然而影片中刻意放大的論點反而是,被性侵的人可能會去性侵別人,或者傷害別人的人過去可能也被傷害過。雖然這或許能複雜化或挑戰「加害者與被害者」的二分模式,然而在這條像連鎖反應的因果鏈中,先天生理條件似乎已經決定了壓迫位階和順序 ──男性對女性、年長對年幼、非障礙者對障礙者。影片在展現性侵和霸凌的同時,也剝奪了女性與障礙者的主動性。
將身體的「異常」視為不幸的根源,再現身心障礙的悲劇模式,不僅沒辦法讓身心障礙者充權,反而可能更加弱化身心障礙者在社會上的處境。雖然本片不落俗套、沒有成為身心障礙的勵志故事,但障礙者在影片中,似乎仍成為紀大偉所說的「情感的輔具」──用來輔助劇情故事的推展,方便敘事的前進和製造高潮。
官僚體系為何無聲?
在臺南啟聰學校(以下簡稱「南聰」)事件中,目前相關報導較容易呈現受害者和家長對事件的看法與描述,《無聲》這部影片也從此立場出發。我們比較不容易知道的,反而是官僚體系內部行政人員、學校老師或生活輔導員的處境結構、行動選擇,以及整個體制背後的運作模式。
政治研究學者討論「加害者」時,經常會提到「體制參與者」的不同層次,除了最容易指認的「權力最高者」,還有從體制中獲益或促成威權體制的成員,或者自以為盡忠職守的「平庸之惡」,以及被迫成為加害者等不同層次的涉案者。
在這部影片中出現與性侵事件有關的,包括關注學校風評更勝於學生生命的校長、事不關己與標籤汙名學生的班導師,以及性侵事件「源頭」的翁老師。然而南聰這麼多的性騷擾和性侵害事件,絕不可能只是少數人造成,性騷擾與性侵吃案也不只發生在南聰,很多學校或機構都有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態和惡行。
整個體制究竟如何運作?他們為何最後全體也都成為「無聲」的一群?雖然加害體制有時比受害經驗更難以理解,可是若要瞭解問題本質與解決問題,仍必須去探討加害體制的形成,才有可能找出癥結。
介入現實的非預期結果──廢校就沒問題了嗎?
現實的再現不易,妥適的介入更難。《無聲》在片頭宣稱,這是一部改編自真人真事、企圖要「介入現實」的電影。影片為了傳達事件的「恐怖感」,刻意營造復古陰森、荒涼詭譎的氛圍,從古老的校車、廢棄的校舍、地處偏遠的學校到隱匿無牌的診所,讓整個故事發生的時間點彷彿置身 50 、 60 年代。這種時空的違和感,其實多少削弱了對「真實」事件的反省能力。
很多觀眾看完影片後,以為只要把南聰廢掉就好、叫聾人去念普通學校就能解決問題,或者只要將加害者繩之以法,就可以殺雞儆猴,杜絕性騷擾性侵害的發生。然而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嗎?將啟聰學校鬼魅化,對聾人成長和手語傳承真的是最好的嗎?聾生到普通學校會不會更弱勢、更受到欺凌?
臺灣聽障教育已有百年歷史,許多聾人也都已受過高等教育,為何啟聰學校的聾人老師不多,而且從來沒有出現過聾人校長?也許該反省的是整個社會對聾人和手語的偏見,以及特殊教育的目的與價值觀。
南聰事件發生已有一段時間,如今《無聲》再度引發社會各界對於該事件與相關議題的高度關注與熱度。若能藉此機會更深化對於事件的討論與提問,或許更有助於理解聾人處境與問題介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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