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貧窮在臺灣:經發局、環保局、社會局欠缺協作,能源貧戶落入三不管地帶
走進宜蘭頭城吳奶奶家,大大小小的紙箱、紙盒延著牆壁堆放,牆上泛著黃漬,一張折疊矮桌充當客廳茶几,一旁的立扇似乎已經斷掉,用膠帶捆了好幾圈繼續用。
吳奶奶腳力不好,她每一步的步幅只有常人的 1/3。踏著小小的步伐,她從回廊趕到玄關來迎接我們,在折疊桌旁坐下,感謝宜蘭縣政府送來節能新冰箱,因為他們一家 3 口沒有穩定收入,但夏季電費卻高達 6000 元。
生活處處需要能源,臺灣從節電著手改善能源貧窮
吳奶奶家光電費就高達好幾千元,如果再加上其他的家庭燃料如瓦斯費等開支,全家的能源支出占比肯定超過家庭總收入的 10%,達到國際上的「能源貧戶」標準。根據工業技術研究院(工研院)綠能所能源智庫部落格「懂能源 Blog」,全球都有這類「能源貧窮」現象。
能源貧窮意指「無法進用現代化能源」,「能源」的範圍很廣,包含電力、交通燃料和家庭燃料(瓦斯、壁爐)等。根據經濟發展程度不同,能源貧窮在不同的國家,也有截然不同的體現。例如開發中國家多是在窮困地區無法取得電力,已開發國家則大多因經濟貧窮而無法負擔暖氣等費用。
而在臺灣,多數改善能源貧窮的措施,都只針對電力。熟悉能源政策的臺大風險中心兼任研究員趙家緯提到,臺灣的措施主要來自 2015 年開始的「縣市共推住商節電行動計畫」(簡稱「節電計畫」),經濟部能源局推出為期 3 年的計畫,由中央提供經費,鼓勵各地方政府發展節電措施。
各地方政府有的鼓勵工廠節電、有的鼓勵店家節電,而臺北市政府率先注意到「能源貧窮」問題,從「弱勢家庭」著手。他們與社會企業 DOMI 綠然能源(簡稱「DOMI 綠然」)合作,協助將近 1700 戶弱勢家庭換裝省電燈泡,綠然能源創辦人胡德琦說,這個計畫平均每個月能為這些家庭省下 300 元到 600 元的電費。
趙家緯說,有了臺北市與 DOMI 綠然的經驗,2017 年經濟部能源局推出下一期的「節電計畫」,「能源貧窮」才變成各縣市政府節電計畫中的「必選題」,全臺開始大規模的協助弱勢家庭換電器、省電費。
公私部門沒經驗、民眾概念不足,入家換燈泡困難重重
因為臺灣民眾對能源的概念有限,甚至沒聽過什麼是「能源貧窮」,率先承辦相關計畫的 DOMI 綠然為此吃盡苦頭。
當時臺北市負責節電計畫的環保局,在 2015 年開了一個「幫弱勢家戶換節能燈泡」的計畫,DOMI 綠然接下這個標案後才知道,事情並不只是「換燈泡」這麼簡單。
計畫流程,原訂是先取得弱勢家庭名冊,打電話確定有沒有意願換燈,如果有意願,再進一步紀錄家裡燈泡的型號,接著由水電師傅、工作人員,帶著適合的燈具型號,上門換燈。
但 DOMI 綠然創辦人胡德琦說,從招募水電師傅、找到弱勢家庭,到確定意願、進入家中,每一步都是難題。
首先,水電師傅的薪水是以「日」計算,一天 2000 元。胡德琦說,為了提升效率、避免車程太長,她會將鄰近的 6 到 8 戶安排在同一趟路線中,讓水電師傅可以接續完成,一家換完,再換下一家。但胡德琦說:「一般水電師傅不會想一直跑來跑去換家戶,都習慣進去(某戶人家)做個 3 小時,或完成一整天的工程就回家,所以師傅很難找。」
此外,DOMI 綠然身為社會企業,過往沒有服務弱勢的經驗,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尋找有需要的家庭,計畫的主責單位臺北市環保局也較少關注弱勢議題,無法盤點需求。最後胡德琦請臺北市社會局協助,提供低收入戶的名單,「一開始拜託社會局給名單,讓我坐在那邊打(電話),後來他們有一定的信任了,名單才讓我帶回辦公室打。」
好不容易有了名單,但許多家戶白天通常忙著工作,家裡電話沒人接,手機也不通。就算到了晚上終於接通了,但「家戶常常覺得我是詐騙,有的乾脆直接掛掉,打 20 戶只有 1 戶願意。」
胡德琦說:「當時的市府對這些零經驗,我們也零經驗,後來才想到,應該請市府張貼海報、發公文到里民中心,甚至辦了 30、40 場說明會,到里民中心宣導這件事。」
然而,即使家戶在「電話中」有意願,現場會不會開門又是另一回事。胡德琦說:「前 2、3 天沒有任何一家要理我們,電話可能都約了,到那邊還是不開門。」
「有的在電話裡說:『可以,可以,沒問題』,有的說『嗯⋯⋯好啦⋯⋯你們來看看吧』。但到了現場,只開小小的門縫,打量我們半天;有的約了時間,但人根本不在。」胡德琦估計,到現場後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會拒絕。但水電師傅出門一趟就是 2000 元,就算人不在,薪水還是得照付。
節電燈炮一顆不到 200 元,全戶換燈成本卻高達 7000 元
胡德琦說,後來他們為了取得家戶信任,甚至「駐紮」在當地,只為了「讓他們認得我的臉」。例如她曾經駐點在臺北市文山區的興隆社會住宅,整週都在那裡開說明會,一開始來的人也零零散散。
胡德琦說:「當時也不懂,想要讓人來,得要先發米和油啊。」畢竟對弱勢家庭來說,比起聽說明會,出門工作多賺點錢可能更實際。最後直到有幾戶願意開門,實際換了新燈泡,這件事在鄰里間口耳相傳,住戶們才逐漸信任他們。
不過,就算住戶願意開門,還有設備問題。胡德琦說:「之前都打電話問過,問家裡有多少燈、是什麼形狀的燈,但到了現場,準確率是零。」帶過去的燈管、燈泡總是不符合燈座,又得重跑一趟。
最後她學乖了,直接請水電師傅在車上備好各類燈管和登泡,待現場清點確定後,再下樓從車上拿燈來換。
此外,也有不少家戶身為租客,因為不想跟房東談而拒絕汰換。「有的是擔心房東藉此多收錢,有的會怕接觸房東、怕自己講不清楚。」DOMI 綠然的工作人員偶爾還得親自打給房東,才能讓貧弱家庭安心換燈泡。
最後,DOMI 總共為臺北市 1690 多戶人家換了節能燈具。經過這「每天都在滾動式修正改良」的 5 個月,胡德琦說,平均下來,每戶人家的換燈成本大概高達 7000 元,其中「換設備最簡單,但協調這些人遠比想像中困難。」
「能源貧窮」在臺灣:貧窮家戶落入三不管地帶
因為看到弱勢家庭的需求,DOMI 在臺北市的計畫結束後,努力拜訪各縣市政府,希望說服政府正視貧弱者的能源需求,像臺北市一樣開個標案,讓 DOMI 綠然能服務更多家庭,包括換裝節電燈具,教育用電安全、省電習慣等。
然而,幾年下來跑過新北、桃園、新竹、苗栗、臺中、嘉義、臺南、高雄、屏東、宜蘭後,胡德琦才發現,很少有地方政府願意像臺北這樣大規模進行電器汰換,因為能源貧窮在臺灣是個「三不管地帶」。
胡德琦解釋,在政府機關中,至少有 3 個局處跟能源貧窮有關:經發局、環保局、社會局。
- 經發局:通常是縣市政府節電計畫的統籌者,負責向中央申請經費;
- 環保局:主掌家戶節電,做社區用電推廣,但他們不熟悉弱勢需求;
- 社會局:熟悉弱勢家庭,卻不理解他們的節電需求。
「我在各地跑著跑著就發現,要推動這個計畫,這三方人馬必須坐在一起談,不然事情不會成。」胡德琦說。
趙家緯也提到這個協作的斷裂:「能源貧窮現在變成 3 個軸線各自在做,但對貧弱家庭來說,這些都是他們的能源支出。」事實上,這不只是「節電計畫」才有的狀況,更是這些家庭面對所有能源措施時,都會遇到的窘境。
趙家緯以二行程機車汰換舉例:為了減少汙染,政府近年大力倡議,將高汙染的二行程機車太換成電動車。其中很多電動車針對弱勢家庭,其實還有額外補助,但最清楚「誰需要補助」的單位,理應是社會局,「只是這件事最後又變成環保局負責,社會局的角色又沒有了。」
另一方面,若要深究能源轉型對弱勢家庭帶來的影響,其實不可以只停留在「節電」。趙家緯強調,在國際社會越來越重視環保的趨勢下,「未來,這些化石燃料所產生出來的碳排放,可能反應在價格上,因此包括電費、油價,甚至是天然氣等費用,都會上漲。」
未來幾年,人們使用能源的方式也將有大幅度的改變,例如瓦斯爐改換成排碳更低的電磁爐、天然氣改為綠能氫氣,正如現在節能冰箱取代傳統冰箱一樣,他說:「這對大家生活上會造成很大的改變,弱勢家庭也會受到更大衝擊。」他重申,社會局應該盡快從「弱勢家庭如何取得電器」的思維,更全面進階思考「弱勢家庭需要什麼樣的能源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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