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怎麼掉落的?」她們,也是我們/朱剛勇《瀕窮女子》推薦序
編按:大塊文化於 2020 年 3 月出版《瀕窮女子——正在家庭、職場、社會窮忙的女性》,本書旨在探討日本現代社會中不斷在貧窮邊緣掙扎的女性,書中採訪日本 16 歲到 47 歲的 47 名女性,分別就家庭安全網、職場現況、結婚生子、政府政策等面向,討論女性瀕臨貧窮的風險。
本篇取自書中由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剛勇所寫的推薦序〈不是她們,是我們〉,從中可見日本瀕窮女子在臺灣的即視感,原來「窮忙」離我們這麼近。
撰文/朱剛勇(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
主圖/取自人生百味計畫網站
我一直記得她告訴我們,現在是她人生難得自由的時候。
這個「現在」,是阿秋阿姨成為街友的不知第幾個 10 年。阿秋年幼時家境並不寬裕,她很早便開始工作,下田、進工廠、打工,以上學的時間交換,支撐起一家人的生活。後來她嫁到另一個縣市,從女兒身分轉換成妻子、媳婦、母親,為新的家付出、奉獻,卻仍遭受到越來越嚴重的暴力對待。
當阿秋在長年吞忍後,終於從第 2 個家逃出,開始可以為自己而活,卻也幾乎一無所有,連住的地方都沒了。睡在無牆無門的室外,除了無法遮風擋雨,也躲不開社會的不友善,阿秋時常遇到陌生人對她劈頭就問:「妳為什麼不回家?」、「妳怎麼不多體諒丈夫婆家?」
我們出生時,長壽劇《阿信》才剛完結。第一次聽到阿秋姨的故事時,直覺得不可思議:那些遭遇彷彿來自古早時,或戲劇。女性生來必須擔任各種角色,這些角色從不屬於她自己。
然後我們遇見了敏敏,一位年紀與我們相仿的單親媽媽。她在 20 歲時與當時有穩定工作、不菸不酒的男友結婚,生了 4 個孩子。婚後卻仍遇到家暴。敏敏帶著 4 個孩子,毅然決然地離婚,回到她的原生家庭與家人住。現在的敏敏上午陪著遇到學習挫折的其中一個孩子上學、待在教室讓他安心。放學後,再把所有孩子一起接回家照顧。
陪伴孩子長大是敏敏的期待,卻仍不斷遭受他人的質疑,「妳該去工作養家,才能讓孩子有好的榜樣。」「當初為什麼不考慮清楚?妳太早結婚了,還生這麼多。」
活在不同世代的阿秋和敏敏,際遇與選擇不完全相同,面臨的卻是同一種檢視眼光,督促她們扮演好角色。尤其在家庭中,若不符合盡責女兒、妻子、媳婦、母親的想像模板,似乎這些女生便理應接受生活困頓等後果。
她們,其實也是我們
2018 年初,團隊展開了女性無家者陪伴計畫,固定上街陪伴在火車站、公園與捷運站外露宿的女性。除了日常生活困難的協助,也記錄下她們的故事——關於那一段段自家庭脫落,來到街頭,一邊與過往傷痕抗衡,一邊在當下嘗試與之共存的過程。
雖然我們主要陪伴的是露宿街頭的女性,但藉由她們的引領、指路,又發現了更多女性掙扎求生的灰色地帶,例如簡陋破舊的租屋、以低消換取在位子上打盹的速食店、網咖,或依附在關係中交換資源、庇護等。臺北市目前無家者列冊人數近 700 人,男女比例為 9:1,女性乍聽是相對少數落入無家谷底的一群人。然而,正在墜落的人們,遠遠超越了這數字。
「人是怎麼掉落的?」這始終是行動者內心的叩問。我們期待透過記錄、研究,能尋獲社會中被隱蔽的裂縫,將其補足,使人不再落入街頭。然而,接觸到愈多人,卻愈感受到每段生命的歧異:有些人自幼家境便困苦,缺少了改變的資源,只能任由階級複製;有些人擁有不錯的學歷與工作經驗,卻在中年做出不同的人生規畫時,遭逢重挫;有人的情緒負荷超載,周圍的社群卻無法承接,導致最後潰堤、產生精神疾病。
這些女生,其實跟妳我十分相似:我們可能剛好來自同一個家鄉,為了生活漂至另個城市打拚;我們可能喜歡的東西很類似,於是常聚在一起聊電影、美食;我們可能都背著難以評估的風險重擔,若某日突然垮下,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可以向誰求援;我們真的、真的像,期待的不過是一處收納自己的空間,安穩的生活,多的時間樂意分享給人。
《瀕窮女子》書中所收錄的訪談,是身為女性都曾聽過的、在生命歷程中艱難的選項:一定得結婚生子嗎?何時算是離家獨立的生活?如何爭取到有保障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沒想到真的發生意外後,人竟會如此無招架、無處求援。
目前臺灣在制度上對弱勢者的定義仍以兒童(18 歲以下)、年長(65 歲以上)以及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障礙者為主。在這之外,許多墜落灰色地帶的人們反而抓不到支持的浮木,只能持續墜落著。
受迫女性的對立面,不是男性
社會的期待與壓力並非只降臨在女性身上。家父長制度同樣使許多生理男性從小被賦予養家、傳宗接代,甚至要求堅強、不可以展現脆弱等沉甸甸的期待。討論女性遭受的迫害時,常使人誤會這些迫害的對立面是男性。然而,在我們投入許多時間,一邊引出街頭女性長久被壓抑後的無聲,一邊也陪男性無家者整理他們的焦慮與受冒犯感。深深體會到:造成女性跟男性受傷害的,其實是同一個黑影,即是「父權」。
父權一詞,在學術領域有長久討論,日常生活中也不斷被提出,然而未有充分理解此一詞的意涵、成因,以及影響範圍。建立在這樣的共識基礎下,雙方的討論才有意義——若我們對於討論的期待是找到出路的話。
關於「貧困女子」大可以使用煽情的方式,勾起女性面臨共同困境時的憤慨,進而激起正反雙方的相互怒斥。然而本書作者選擇以嚴謹的方式書寫,大量採訪、補上看似是單一事件後,那共同的時代脈絡,並佐以清晰數據,使人即便揪心,仍能守住分際,辨別道理。
在任何國度、性別上,壓迫的黑影只要未離開,我們便要盡力牽起手,使人不被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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