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橘屋計畫」顛覆全球家暴庇護思維:親近社區才能重返社區,終止暴力未必要終止關係

荷蘭的 Blijf Groep 自 1974 成立第一間婦女庇護所開始,至今已是年度營運預算近 9000 萬臺幣、服務達 250 萬人的老牌家暴防範組織。2008 年,Blijf Groep 啟動革命性的「橘屋計畫」(The Oranje Huis Approach),顛覆了全世界半世紀以來對家暴庇護的各種觀念,成為許多專業工作者的借鏡。

過往的家暴庇護,當緊急家內衝突暴發,相關單位會介入評估並將受暴者迅速移往緊急安置所。受暴者在安置所內喘息約 2 週後,視需求轉移至可停留 3- 6 個月甚至 1-2 年的中長期庇護所,之後有些人會再被轉至中途之家或自立宿舍等安全處所居住約 1-2 年。

在庇護期間,為了與暴力威脅隔離,庇護所通常具有高封閉性,不僅地處偏遠,受庇護者也不能向親友或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所在地。即使可以在新的社區中就業或安排子女就學,基本上還是會被要求與原本熟悉的社群與人際連結切割。

對於身心受創甚至必須攜子入住的多數受暴者來說,不僅要掙扎於親密關係或家庭關係的終結、憂心自身經濟收入、子女就學、未來何去何從等重大議題,還得適應庇護所的陌生環境與共居生活,卻沒有熟悉的社群作為支持後盾,處境可說是越發艱難。

橘屋的誕生:終止暴力,未必要終止關係

根據 Blijf Groep 指出,荷蘭每年出現 20 萬名家暴受害者,「家庭暴力」高居全國非自然死因第一位,每年有近 1.7 萬名受暴婦女尋求庇護。家庭暴力的成因複雜而多面,原生家庭的成長經歷、人際互動方式、親密關係模式等都有深刻的影響,跨世代間更可能因貧窮世襲與行為模式相仿而形成「代間輪迴」的暴力因子。

在 70 年代婦女庇護運動剛開始發展的前 10 年,有高達 4 成的受暴婦女會在受庇護的前幾週便返回暴力家庭。許多人是因庇護所緊迫而缺乏隱私的環境而壓力過大,或不願終止複雜的家庭與伴侶關係而返家。此外,庇護所雖意在隱匿,但長久下來社區裡的店家、鄰里、學校、就業處等,慢慢都會察覺附近有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常有「不一樣的人」出入,對於安全性的保障其實不如想像中來得有效。

1997 年,Blijf Groep 開設第一個社區支持中心,提供受暴者、施暴者、目睹者等任何想終止家暴的居民諮詢服務。某天,一個女人到中心諮詢時說:「我非常想要打破暴力的循環,但我還不想放棄我的關係。你們可以幫我嗎?」這個請求從此翻轉了 Blijf Groep 長久以來對家暴庇護的思維,也催生了後來的開放式社區庇護計畫「橘屋」。

不過,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橘屋計畫經過數年的醞釀,直到 2008 年才在大量的研究與熱烈的討論中誕生,隔年 7 月開始試運作,經過反覆不斷的試行與調整,直至 2011 年 8 月底才正式開啟第一間橘屋,為那些「渴望終止暴力,但不想終止關係」的女性或家庭提供服務。

橘屋的庇護思維為安全、不隱匿,且親近社區。圖/Blijf Groep

安全,但不隱匿:親近社區才能重返社區

相較於全世界當時已發展 30 多年的庇護運動,橘屋的一切都非常反直覺。它提供必要的庇護服務與安全照顧,整個設施卻開放而可見;它不再設於偏遠又交通不便的地區,好像被施暴是一件羞於見人、難以啟齒的事。相反的,它大方進駐社區,與周邊鄰里密切合作、鼓勵受庇護者與親友保持聯繫,甚至將親友與施暴伴侶(相對人)一起拉進輔導團隊;它大幅改良住宿環境,讓受創的婦女不再與其他人為了公共空間與生活習慣而起衝突。

橘屋為每個受暴者/家庭安排獨立的生活居所,並且將專業服務與居住生活區切割,工作者不再 24 小時緊跟在後,讓受庇護者因為有人隨時在旁「觀察」自身言行舉止而感到壓力。此外,受暴父/母也因此有足夠的空間和孩子重新建立關係,因為他/她過往很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抵抗家內衝突上,而無法好好做父/母。

不再躲藏的橘屋,遭到最多質疑的當然是受庇護者的安全性,而安全性確實是橘屋所有措施與規範的前提。在 Blijf Groep 的紅、橘、綠 3 級安全層級中,「橘」屋意味著在安全上需要具體的支持與良好的設計,包括審慎規畫建築物的硬體空間、訂定出入管理規範與安全計畫、針對每個受庇護者與其伴侶狀態進行危險評估、提升所有居住者的安全意識、與社區鄰里培養良好的關係、和地區警察及其他如心理健康、藥物濫用照護等相關團體密切合作等。

安全,但不隱匿」成為橘屋的最高指導原則,因為它相信「唯有開放才能安全」、「親近社區才能重返社區」。透過與社區緊密合作,打破環繞著暴力而生的孤立與隱蔽,用盡一切努力在確保安全的狀態下,做到開放式的社區融合,並且明確教育裡面的每個人有責任保護自己、父母有責任保護孩子,強調「安全是大家共同的責任,必須一起守護」。

重新建立安全感,理解暴力是整個社會的事

事實上,「安全」分為實質上的人身安全,與心理上的「安全感」。Blijf Groep 的研究顯示,當一個人長年處於暴力與恐懼之下,他/她對於「正常」狀態的理解與敏銳度將受到嚴重的影響,心理上的安全感被扭曲,在某些情況下,反而導致真正的威脅,或過度高估/低估環境中的危險性。

也因此,橘屋除了確實做好環境上的安全防範,也針對心理上的「安全感」付出相當的心力。受庇護者會在這裡學習提升自我力量、增進自信心和問題解決能力,並且充分表達自身感受、重新學習人際界限。他們也能自主決定要參與哪些社交活動、如何使用自己的獨立空間,以及允許誰來會面。對許多長期無法自己決定生活樣貌的受暴者來說,這些安排都能協助他們找回生命的主導權、重新建立生活的規律性。

橘屋也提供個人化的輔導計畫,因為不同的人即使在相似的經歷中,也會受到非常迥異的影響與創傷。此外,橘屋也提供就業訓練並且鼓勵每個人持續工作,因為社經地位往往也影響到人在社會中的安全性。

「進入社區」是一個大膽但審慎思考後的決定,核心理念是「家庭暴力並非個人、個別家庭的事,而是整個社區乃至社會的事。」這個理念讓橘屋非常重視受庇護者的人際關係與社群連結,在受庇護者願意且安全的情況下盡可能納入家人、朋友、鄰里、同事等關係人共同參與。橘屋也非常重視結構性的環境因子,例如來自其他社群的歧視、文化上的偏見、原生家庭的價值觀、政策設計不良導致的體制壓迫等外部枷鎖。

在受暴者感到安心且安全的狀態下,施暴的(前)伴侶也會以電話、網路、會談等適合的方式,被納入輔導計畫中成為重要的成員。在橘屋的理念中,阻止暴力是創傷復原的第一步,但若施暴者無法學習改變行為與人際互動方式並確實承擔責任,只是把受暴者藏起來或聽取其單方面的感受,雙方無法共同了解暴力究竟從何開始、如何發生、模式是什麼,往往也無法有效阻止暴力再發生。

開啟家暴庇護的全新可能

2015 年,第 2 間橘屋在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開幕,2017 年第 3 間橘屋啟用,至 2018 年底,包括居住與非居住性(訪視、諮詢等)服務,橘屋計畫總計支持了 3836 人,其中包括 592 名尋求居住庇護的成年人,與 633 名未成年孩子。雖然因為在地性的差異與資源的差距,這個模式並非在世界各地都能複製,但已給了全球工作者一個突破思考框架的機會。

橘屋的模式,使受庇護者能與社區共融。圖/Blijf Groep
2017 年啟用的第 3 間橘屋。圖/Blijf Groep

在臺灣,半開放性、與社區有所連結的中、長期分級庇護所直到近 2、3 年才開始發展,但僅集中在資源較豐富的雙北市,其他縣市即使有長期的庇護所,往往也還限於封閉型的保護性設施,許多資源不足的縣市更只有 2 週左右的緊急安置中心,橘屋的模式足可成為重要的參考目標與創新的可能。

長久以來,我們只討論如何庇護,而非處理問題;只研究如何逃離暴力,而非終止暴力。」Blijf Groep 在計畫中寫道,橘屋的存在,正是為了打破這樣的模式、提升家庭的韌性、適當處理暴力中的親密關係,並且讓每個人在這裡重新體驗「安全」的意義,也學習在一個沒有暴力的環境下,建立充滿希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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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倫
葉靜倫

Right Plus 創辦人 & 總編輯。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

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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