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共生3】「驅離已證實無效」,艋舺公園改建案:6成商家支持街友「就近納管」

2005 年建於臺北市萬華區、占地寬敞的艋舺公園,2025 年將大規模改建,預估工期為 1 年。露宿公園的無家者們,將首當其衝承受施工期間或改建後,可能沒地方睡的挑戰。

由於改建案的最終設計、施工期程和安排皆未敲定,不少萬華居民和在地團體,都關心無家者未來是否會被迫「外溢」到鄰近社區。有居民害怕公園外缺乏管理,造成環境與秩序問題,也有社工擔憂撤離公園後找不到人,難以穩定給予輔導跟支持。

臺北市社會局社工科長邱慶雄受訪時回應,改建預計採分區施工,應不至於讓街友外移到附近巷道。若最後因為空間擁擠等原因,大家在公園睡不下去、無處可去,社會局會協助提供緊急夜宿。

6成無家者不願住收容所、近6成商家支持「就近納管」

長期服務萬華貧窮弱勢的人生百味芒草心慈善協會臺北市攸惜關懷協會臺灣思安慈善服務協會臺灣夢想城鄉營造協會,組成「無家者聯盟」(下稱無家盟),6 月發起「艋舺公園使用者需求調查」(註 1),訪問了無家者與附近商家等利害關係人的心聲。

調查結果顯示,夜宿的無家者若必須離開公園,多數人會選擇到外圍的騎樓、街道、其他公園等,以繼續留在萬華為主。高達 6 成無家者都表示「不願意」去住公辦的遊民收容所,原因包括門禁管制、禁止菸酒、距離遙遠、離工作地點遠、夫妻不能同住、各種限制太多等。明確有意願的人只占 1 成多。

至於受訪的多數店家都相信,公園的無家者離開後,下一站就會去他們店門口的騎樓夜宿。不少人過去報警處理也無效,把人暫時趕走後還是會回來,因此近 6 成店家支持「就近納管」策略,盼在社區建立有效管理無家者秩序的場域,例如提供一日型住宿、行李存放空間、盥洗及庇護空間等,以達到管理和支持的雙重效果。

夜宿艋舺公園的無家者。攝/曾玉婷

綜合各方意見,無家盟認為一個高壓控制、多人集中管理的安置空間,除了容易因為鄰避效應找不到地點、設在遠處又沒人去,對無家者來說更缺乏吸引力,寧願繼續在外流浪。

在調查中,無家盟建議北市府應設立小型、分散在各個社區的居住空間,也能跟旅館業者合作,先安頓夜宿公園的無家者;財源方面,則結合中央和地方經費,初期以專案方式進行,後續應該制定專門法源、編列穩定預算,進一步發展跨縣市無家者支持方案,才能有效改善無家者處境。

極短期緊急安置,能阻止人真正掉落街頭

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認為,臺灣現有的無家者住宿資源,依據讓街友進入安置前的反應時間和安置時長,大致可區分為 3 級。

其中一種是像人生百味的「百味家屋」或芒草心的「潭馨園」,分別安置男性無家者和女性無家者,通常可住 3-9 個月,實務上常延長到 1-2 年都有。這類居所通常能提供街友一個乾淨穩定的空間,加上工作媒合、心理支持等服務,目的是協助無家者重返社會自立租屋,屬於中短期的庇護。

相較之下,另一種更長期、可能高達 2-3 年的,類似臺北市公辦公營的「圓通居」,或新北市公辦民營的「觀照園」。因為主要安置的是年邁或因身體傷病需要休養的無家者,實務上許多人會長年居住,更有高齡者一住就是 6-7 年,甚至住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第三種則是極短期的單日/數日庇護所,也是巫彥德所說,「現在臺灣最缺的、最前端的緊急安置。」他觀察到,當一個人成為街友時,通常沒辦法立刻獲得安置,因為多數安置中心都需要先經過 1-2 週的評估後申請,對於有緊急安置需求或生活無法自理的街友,是很大的困難。

無家盟未來想推動的,便是類似這種、讓即將流浪或剛開始流浪的人,可以立刻獲得幫助的地方。巫彥德想像,這些據點能分散在社區四處,外表看來跟一般民宅無異,規模可能是 7-8 人的家庭式空間,申請一次可住 1-2 週左右。

在艋舺公園休息的人。攝/曾玉婷
觀照園的居民一起參加冬至聖誕活動,製作薑餅屋。圖/觀照園 fb 粉專

無家盟參考的範例之一,是日本大阪市公辦民營的「愛鄰庇護所」(あいりんシェルター),位於無家者和失業人士大量聚集的大阪西成區,可提供緊急及臨時的淋浴跟夜宿空間,給街友、來附近求職找零工等,任何因貧困無處可住的人。

實務上,庇護所按「日」計算,每天傍晚 5 點半至隔早 8 點半開放入住。需要的人可當天申請,到現場確認完姓名、年齡和生活狀況等內容後,再去附近衛生所做結核病檢查,很快就能取得當天夜宿資格。

巫彥德解釋,對於還沒真正露宿街頭、剛開始睡在網咖跟超商,或被房東驅趕、四處借住朋友家的人來說,目前能得到的服務有限,卻是阻止他們成為街友的關鍵時期—— 有些人只是需要在危急時刻有人伸手讓他緩過一口氣,就能找到辦法。且許多做街友服務的社工都曾表示,人在街頭超過 2 週、適應流浪生活後,就很難再「脫遊」了。

「如果不適時提供協助,等到一個人真的開始流浪,相信自己租不到房子、找不到工作時,反而要花更多力氣才能接住他。」巫彥德說。

今年 6 月,艋舺公園處舉辦改建說明會,當時巫彥德也說,日本或韓國這種「先住了再說」的做法,基本上都有效果,可以在 1-2 年後,感受到當地的街友數量大幅下降。社會局也表示,民團若找到合適的地點、提出需求,會盡量提供給補助、安排做街友夜宿空間。

「不建立規矩就是縱容」、「只想幫助遵守秩序的街友」

現實上,要設立分散型的安置中心,找到適合且可用的空間、足夠的經費都是挑戰。加上長年以來,萬華居民和街友共享居住空間、諸多紛擾、關係複雜,有時甚至緊張對立,也讓臨避問題難解。

無家盟社工張羽儀提到,無家盟曾拜訪萬華各個里長收集意見、討論無家者因改建而外溢到其他地方的配套措施,「大部分里長都說,如果真的有街友安置中心會很好,但可以的話不要設在我們里。

臺北市萬華街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洪文和,在地經營服飾批發超過 30 年,積極投入社區多元發展,對萬華情感深厚。他認同要協助無家者,也認為公部門要和民間一起想方法,但也強調應優先幫助想要自立自強,或至少遵守秩序、不惹事生非的人。

「我的原則是,棍子和胡蘿蔔同時都要有,太失控、沒有公德心的街友不要幫。如果守不守秩序都一樣,誰還要遵守?」洪文和直言:「我們不是沒愛心,但不建立規則、無限制幫助街友,對我來說那是縱容,社會沒辦法容許、百姓也會抗拒。」

白天的艋舺公園。攝/曾玉婷
艋舺公園與當地商家、居民關係緊密,卻也有張力。攝/曾玉婷

針對社區安置的做法,他指出,居民反彈是因為擔心街友出現脫序行為,因此勢必要加強規範、確保發生狀況時有人立刻處理,或是向居民多分享已經成功的類似案例,減少疑慮。

「撇開街友這個身分,就算他們住在隔壁,但外頭沒掛招牌、生活正常不鬧事,那就沒問題了啊。」洪文和說。

民團:驅離已證實無效、不應用誰的犧牲去包容誰

事實上,巫彥德觀察到,許多萬華居民並不是真的想趕走無家者,而是不希望影響社區的衛生跟治安。大部分無家者安分守己,其中少數人也不是毫無理由破壞環境,而是過去不曾被社會好好對待。

「實際上,當街友得到適當的服務,同時也能改善居民的生活。」巫彥德認為,無家者需要的基本人權、有地方住,就跟居民需要乾淨安全的環境,兩件事「完全不衝突」,反而可以讓社區得到緩解。

舉例而言,當街上的無家者沒地方洗澡、沒地方放行李、身體傳出異味,居民一定覺得受到影響;反過來說,當無家者有地方住,那裡還有社工、能洗澡、有冷氣、空間舒適,身心狀態比較好,自然也能降低對居民的影響。

「人生百味重視都市包容的概念,那並不是要用誰的犧牲去包容誰,而是建構一個能夠滿足彼此需求的城市。」巫彥德說。至今,艋舺公園無家者遭受無數次驅趕,包括十餘年前被噴灑強力水柱為了辦花博被驅逐,或有人提議用強光趕人拆掉公園遮蔽物等,似乎都已證明「驅離無效」。未來,公園改建對無家者造成的實質影響、萬華街友服務的發展,仍有待持續追蹤。

後記:在地居民對艋舺公園改建案的想法(來自街訪志工們的筆記摘錄)

「遊民太多看了很難過,政府照顧老人是應該,但也要自力更生,不理解為什麼遊民不努力。」

「人老了、每個家庭狀況不同,他們少年時也有拚經濟,現在老了可能沒子女,政府要出面救濟。」

「這裡根本不該有街友,之後街友就算沒地方住也是不值得同情的。」

「要讓住在這裡的人有睡覺、生活的空間!別讓街友無家可歸。」

「街友睡在公共場所觀感不好,但我還是能接受街友睡在艋舺公園,做為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

長得像遊民、戴金戒指、真實身分是回收場老闆,賺到錢會買冬被來公園發:「平時坐這裡,是因為退休了人生很孤單,喜歡來這裡看人,公園裡的人越多越好。」

85 歲在附近三水街獨居的伯伯,每天下午閒閒會來公園看別人下棋:「屋頂能夠遮風避雨擋太陽,如果拆掉了,在公園裡的遊民就不能好好休息了,起碼要給他們一個休息的空間。」

「工作機會和社會福利資源是重要的,我更在乎這些資源有沒有被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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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玉婷
曾玉婷

Right Plus 特約記者,文字工作者。喜歡書寫和音樂。志向是真誠對待生活中的每個枝微末節。最近經常會想起:「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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