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場消失後2】職業風險再升高,7旬拾荒婦:「只能和疼痛和平相處」
編按:臺北市萬華區最後一間資源回收場「光耀五金行」,在寶興街開業達半世紀之久,歷經三代祖傳,卻因違反土地使用規定,今年 2 月 15 日遭北市都發局勒令歇業。
一間社區回收場的消失,衝擊 200 多位社區老弱的生計,也開啟了後續關於拾荒者的生存權、環境汙染、垃圾治理甚至土地使用政策等相關討論。(參考:在回收場消失之後:曾經傲視國際的垃圾治理,該如何聽見缺席者的聲音?)
《多多益善》在關場後 5 個月持續追蹤,跟著拾荒者轉戰新的回收點、紀錄他們的足跡,並採訪中央和地方環境主管機關。
環保署和地方環保局在此次受訪中強調,針對拾荒者的關懷持續有在進行,並提醒這本是社福主管單位的業務。然而媒體上關於拾荒婦、拾荒翁遭車撞的新聞屢見不鮮,拾荒過程中的許多脆弱處境和風險,其實來自於拾荒本身,以及資源回收產業的變動和規範。
此次寶興街回收場歇業後一連串的效應,便是職業風險再次升高的體現。本系列追蹤報導共2篇,第1篇探究寶興街回收場關場5個月後,每個人面對的衝擊;第2篇進一步檢視關場後的拾荒過程中,攀升的職業風險如何讓人落入更脆弱的處境。
2 月中天氣仍寒,林阿姨頭戴斗笠、身穿羽絨衣和綠色圍裙,她的推車疊滿各種回收物,紙箱、電器、鐵鋁罐、置物籃,都被她用橡膠帶迅速捆綁在車上。
「光耀五金行」原本是萬華區最後一間綜合型回收場,今年 2 月中被迫關場後,許多拾荒者轉往 40 分鐘路程外的中正區西藏路回收場,或鄰近其他小型回收據點。這些據點在不同時間收不同類型的東西、能收的量也有限。例如鄰近五角大廈裡就有 2 個據點,分別可以賣鐵和寶特瓶。
採訪這天,林阿姨從五角大廈賣完寶特瓶,沿著馬路、穿越巷子繼續撿拾,抵達艋舺大道旁的巷口和先生會合,一起處理回收物,順便等待清潔隊的垃圾車,並趁附近居民和店家現身時,詢問能否轉讓回收物給她。傍晚繞回西藏路賣完回收後,兩人才準備返家。
「只能和疼痛和平相處」,再危險也得繼續做
拾荒約 6 年的林阿姨,對拾荒者的必備技能相當熟練,像是盡量將手推車堆高疊滿的技巧,或是在底部鋪大型硬紙板,藉此增加擺放面積等。她還有一袋工具,是專門拆解零件的百寶袋,比起把整臺廢電器拿去賣,將裡面的銅線等素材拆解分開賣更划算。
林阿姨投入拾荒的契機,其一是因為經濟考量,家裡雖然有兒女,但孩子工作養家也很辛苦,不願造成孩子的負擔,想要自己出來賺生活費。另外,她還要照顧曾因車禍出現精神狀況、需服藥的先生。
「當時很多親戚都反對我做這個,認為讓小孩養就好,但帶他(先生)出來活動運動復健,他才不會胡思亂想。」她又補充:「如果沒有做回收,只是待在家看電視,我也很無聊啦。」
回收過程中,熟識的街坊鄰居和店家不時探頭出來,和夫妻倆問候閒聊,甚至端出溫暖的茶點分享,溫醇的人情味頓時緩解了巷子風口的寒意。
去年底,林阿姨在處理回收物時,不慎被銳物刺傷骨盆,吃藥治療 2 個多月還沒痊癒,還出現頻尿等後遺症。後來迫不得已暫停了早上的拾荒工作,在家休息,專注跑下午的行程。
前篇提及的小不點媽媽,則是在賣回收時曾遭人使勁一撞,原本車禍的舊傷疼痛加劇,如今依賴止痛貼布或藥膏緩解不適疼痛。她輕描淡寫道:「沒辦法,只能跟那些疼痛和平相處了。」
71 歲的施阿姨,同樣是在光耀五金行歇業後,改去西藏路回收場。每次往返都要花上足足 2 小時,走到鞋子快磨破、腳也時不時發疼。且附近車水馬龍,騎樓停滿機車不便移動,只能推著回收車走上大馬路,與車爭道。
有次她被計程車擦撞,臀部用力重摔地面,結果還來不及記車牌,車就飛也似地消失蹤影。即使如此,她仍坦言:「拾荒就是為了生活啊!老了以後沒人要請我工作,我現在還走得動,就加減做回收。」
施阿姨生了 3 個孩子,其中 2 人要念大學,經濟方面已經自顧不暇。年邁的她想自立自強,透過努力拾荒,每個月平均收入約 6000 元,勉強支應日常所需。
「不少人覺得撿回收好賺,其實真的沒有啊。我想不做,但不得不做。」尤其住在臺北,一個便當輕易就能破百,對經常 2、3 天才賺 150 元的施阿姨而言,是很大的負擔,她苦笑道:「所以我都吃少一點。」
長期關注拾荒議題的萬華在地團體「五角拌」共同創辦人施舜仁觀察,一個人之所以成為拾荒者,最常見的原因確實是經濟困境。背後則是種種中年失業、負責家庭生計的先生過世(拾荒者大多為高齡女性)、孩子扶養不起父母等處境。
許多人越過 65 歲,身體開始迅速老化,原本的工作逐漸做不來,即使找洗碗或清潔工,也會被雇主認為動作慢而無法勝任。若還要照顧生病或身心障礙的家人,考量到固定時間翻身、餵藥等照顧生活起居的需求,他們最後仍會選擇有彈性和現金收入的拾荒工作。
另外,少部分是因為退休後對人際關係的渴望。「很多人期待長輩好好休息,但老年人仍想找到活著的意義。他們是藉由與人交流的回收過程,感受自己的意義與價值。」施舜仁說。
穿梭在城市角落的拾荒者,常被大眾貼上「弱勢」標籤,卻也是替城市和清潔隊分攤廢棄物清理的重要角色。施舜仁指出,拾荒者處理了全臺灣超過 1/10 的資源回收量,民眾對拾荒的認識卻很有限,加上回收價格逐年降低,拾荒者僅管仍願意投入,工作卻日漸困頓。
資收關懷計畫:是鼓勵回收,還是為了關懷?
2019 年起,環保署開始推動「資收關懷計畫」,以高於市價的方式向拾荒者收購回收物(每人每月補助上限 5000 元),剩下物資仍能賣給回收場,希望藉此增加「資收個體戶」(拾荒者)的收入。
並且,因應拾荒者的需求和安全考量,也有贈送斗笠、反光背心等防護設備,或提供行動不便的人到府收運,並協助拾荒者投保微型保險,受傷時可領到相關補貼。各縣市環保局會透過熟悉在地的鄰里長和清潔隊,尋找有需求的拾荒者,或是透過民間回收業者協助宣傳。
環保署回收基管會組長連奕偉認為,拾荒者、回收場、清潔隊都是構築臺灣清運體系的一環,他不認為清潔隊能完全取代其他角色。光耀五金行關閉後,他們開始結合民間回收車業者,在各縣市推動「行動資收站」計畫,協助在地的回收物收購跟清運,也盼能持續發揮資收關懷計畫的效力。
「與其給他魚吃,不如給釣竿教他釣魚。盼他們(拾荒者)有朝一日脫貧成功,過得不再那麼辛苦。」連奕偉強調:「雖然我們不是社福的主管單位,但願意多出力協助。」言下之意認為關懷弱勢已是環保署另外有心開展的計畫,並非原本業務。
臺北市環保局資源循環管理科股長吳佳玲則指出,北市近年列冊的計畫人數(曾使用資收關懷計畫的人),每年平均落在 30-40 人左右,2021 年花費補助約 250 萬元,還不到臺中(人口與北市相當)的 1/3,且光萬華區,拾荒人數就已超過百人。
她解釋,資收關懷計畫的申請者須符合低收、中低收入戶等身分限制,也曾有拾荒者擔心拿了補助會讓低收入資格被取消,因此不一定願意加入。光耀五金行關閉後,局內也曾積極去接觸當地的拾荒者,了解在地狀況,但「實際上還是要尊重他們參與計畫的意願」。
事實上,資收關懷計畫立意良好,回歸實務現況卻有諸多難關。施舜仁說,首先是開放人數太少,五角拌曾想幫拾荒阿姨申請,但環保局都說名額已滿,隔年打過去又稱預算有限,補助對象跟去年維持同一批,並未開放更多名額。
再者,綁特定福利身分的申請條件,更讓一群本來就因為嚴苛制度而被排除、領不到社福補助,但生活確實貧苦的拾荒者,如今又被環保部門排除在外。
施舜仁還提到,拾荒者平時和環保局有接觸的時候,通常都是因為「被開單」(例如回收物堆積在人行道等)。即使能登記關懷計畫、排隊等候名額開缺,最後也不一定能享有補助,反而更擔心留下個資會被環保局盯上。
修正產業困境,才能善待每個人
另一方面,1983 年起,《臺北市土地使用分區自治條例》規定,北市的回收場只能開在工業區、農業區和保護區(自然生態保護區等)。雖然城市人口越密集的地方,越需要資源回收處理,但依北市規定,住宅區、商業區都不能興建回收場。
此次事件,位於住宅區的光耀五金行,正是因為被檢舉違反土地使用規定,遭都發局勒令歇業。這也是臺灣 6 個直轄市裡罕見的禁令(有些直轄市如高雄市和臺南也禁止,但可設立小型資收站)。
吳佳玲指出,臺北市目前列冊的回收場共 107 間,她坦言並非所有回收場都符合土地使用規定。今年 2 月,立委洪申翰更直指,北市有多達 6 成的回收場都屬於違法經營。但針對違法回收場的存續和拾荒者的未來,環保局在此次受訪中並沒有給予正面答案。
「我一直認為,我們早晚都會被淘汰。」北市某回收業者田銘揚(化名)在事發 3 個月後無奈表示,不合理的規定讓回收場失去生存空間,就算政府現在沒找上門,不代表未來不會被點名。他說:「我只想平安下臺,每天把事情好好做完,最好都不要有人關注我。」
施舜仁最後重申,拾荒者做的既是正當工作、對清運系統又有實質貢獻,拾荒議題就不該只是弱勢關懷的議題。資源回收個體戶在整個城市清運體系中,持續面臨職業風險高、勞動保障不足、回收價連年下滑、回收場地愈發稀少的處境。
「環保署和各地局處責無旁貸是整個回收系統的主責,」施舜仁說:「他們有義務和責任引導回收業者,不只為了改善環境,也包括地方業者如何跟居民共處、緩解鄰避問題等。如此才能改善產業中每個人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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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拾荒者施阿姨正在將回收物推去西藏路回收場;攝/曾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