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們為什麼不求助?遭遇性暴力時,1 萬個無法求助的理由
編按:每年 4 月的最後一個週三是「國際丹寧日」,今年的國際丹寧日是 4 月 26 日。每年丹寧日,人們紛紛穿上牛仔服飾,世界各地也都會上傳丹寧小物或牛仔服飾照片,聲援性暴力受害者,藉由發聲相挺,希望求助無畏。
多多和現代婦女基金會合作,透過5個開口求助的困難、4個協助復元的關鍵,以及2篇深度報導和好幾位倖存者的心聲,理解性暴力在生活、職場、人際、身心上,如何造成全面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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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唯有正確認識性暴力難以解釋的創傷反應,才能真正鼓勵、協助身邊的受害者勇敢開口。
1992 年,義大利羅馬一名 18 歲少女遭駕訓班教練載往郊區性侵。最高法院卻認為少女當時穿著緊身牛仔褲,加害者沒辦法強行將褲子脫下、性侵過程必定需要當事人配合。最終推翻先前判決,裁定整件事為雙方合意,被告無罪釋放。
義大利舉國嘩然,許多人憤而穿著牛仔褲走上街頭,抗議司法判決檢討受害者、助長強暴文化;民眾聲援少女,媒體、議員抨擊法官;商家更販售「反性侵牛仔褲」,諷刺牛仔褲成為性侵的藉口。
不過,義大利法官們很吃驚,不理解群眾的憤怒。他們指出,少女在被性侵後不去報警、不找人求助,卻說自己因為害怕被報復而返回駕訓班把課上完,「不合邏輯」。最高法院一名女性法官說:「義大利法院長期由年長男性把持,思考脫離現實。」
他們不理解性暴力的樣態不只在於性侵本身,還包括受害者在受創當下與之後,對暴力、恐嚇、威脅甚至權勢的驚懼與無力。
在輿論沸騰下,美國加州首先有 NGO 響應,發起將每年 4 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三訂為國際丹寧日,強調被性侵和衣著無關,拒絕塑造完美受害者。最終擴散成為全球運動,後來更迫使義大利修法,將性侵改為刑事重罪。
其實,少女在事後沒有立即求助,是性暴力中常見的反應。
在國際調查中,有超過 8 成的性暴力受害者不曾報警;今年 3 月,臺灣現代婦女基金會也調查發現,有 9 成的性暴力受害者在事發後不敢報警,有 4 成從未對外求助。
錯過了求助機會、陷入沉默或被迫噤聲的受害者,常面臨嚴重的混亂與自責。對於身心、社交、工作、生活的影響巨大,常導致失眠或自傷,或對外界恐懼、引發焦慮或憂鬱等。
他們甚至可能因為隱忍而再次遭到施暴,加害者也會逃過究責;就連警察、律師等理應協助受害者的專業人士,也常質疑事發後沒有立即報警,是否代表一定程度的自願?
為什麼倖存者不求助?為什麼開口說出經歷這麼難?
困難1:自責和羞恥
許多人在性暴力發生後,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甚至無法意識到那就是性侵。
「我本來假設我跟加害者是好朋友,然後怎麼突然間好像被怎麼樣了。我沒有辦法形容那個感覺,也沒有覺得那是性侵,好像……只是一個意外?」
「因為那個(身體)很痛的時段已經過了,我就想假裝沒有這件事。但是之後這些(性侵)事還是繼續發生,可是我好像已經找不到一個理由可以脫離。」
自責的情緒,常包括對自己當下和事後的反應不諒解、不理解、不接受,也包括對自己不夠盡力、沒有阻止事件繼續感到愧疚。
「如果自己沒有從頭反抗到底,還算是性暴力嗎?如果自己原本有一點喜歡對方,還算是性暴力嗎?這一切只是普通的一夜情嗎?」
「我有很深的罪惡感,覺得如果早一點求助,或許她就不會發生這些(跟我一樣被性侵)。我覺得自己好像共犯,害到下一個人,沒有保護到她。」
羞恥的感受,和個人狀態有關。但更多時候,一個人對自己的受害經歷「感到丟臉」,也是大眾輿論和文化共構出來的。「整個社會氛圍都是這樣嘛,要求你別讓自己陷入某種容易受害的情境(例如不應該穿太露),為什麼不是要求每個人不要去傷害別人?」
「我常常覺得很難過,那些自責、羞恥、別人的眼光⋯⋯為什麼要承受一切的,都是倖存者?」
困難2:一開口就受挫
當受害者試著開口時,身邊人的反應常是發聲能否繼續的關鍵。
受害者通常會先從一些相關的話題開始試探,例如新聞事件,或「我朋友發生的事」。過程中只要感受到一點點皺眉或批評,就容易放棄、岔開話題。久而久之,便不再開口。
「我有在臉書上公開一些自己(被性侵)的經歷。後來我爸說,妳不用想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他覺得過去只存在我的腦袋裡,不要去想它不要提起它,就不會存在了。」
「開口之後,如果對方沒有接住我,我能不能承受?那我又能不能承受自己還要去接住對方的不能承受?」
「跟男友講了之後,吵了好幾次。妳預期對方會接住妳,但是很難。他可能沒有預料到整件事有多嚴重,而且他沒有經歷過,也沒有承接過一個因此情緒起伏嚴重而敏感的人。」
有時,挫敗感也來自於本應協助受害者的警察、社工、律師等專業人員,因為不了解遭受性暴力之後混亂的心理狀態,他們會質疑受害者的態度或說法前後不一。
「律師說,妳說不要後,也沒有去驗傷什麼的?過那麼久才去諮商啊?我給他看訊息對話,接下來他說,對方性侵妳,妳還繼續跟他同一組做報告喔?」
「警察跟檢察官都會問,事發當下妳有反抗嗎?有抓人家的皮膚嗎?妳有踢人家下體嗎?他們想像我在當下抓他踢他很簡單。可是對我來說,這種反抗只會激怒對方。」
「當然我可以跟他們解釋這些,可是我在筆錄當下沒辦法認清自己的想法,沒辦法釐清事情。」
有時,開口之後的挫折也在於,朋友們總急著指教、給意見,試圖解決「眼前的」這個難題,而不是傾聽對方的感受。
「大家都習慣聽到問題,就要解決它。當一個和你親密的人告訴你,我被性侵了,你會急著問他一連串的事:你有報警嗎?怎麼發生的?你要去驗傷嗎?」
「我覺得這些都太快了,那都是之後的事,但受害者常常連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都還沒搞清楚。他說出來,只是覺得你會懂他,或希望你會懂,不一定是需要有人幫他解決什麼。
困難3:加害者就在身邊
根據衛福部統計,超過 7 成的性侵加害者是熟人。加害者就在身邊,很可能是握有自己照片、有機會持續威脅的同學;也可能是職場上的同事主管,不僅掌握權勢和影響力,更可能輕易孤立受害者,讓受害者被迫噤聲。
「不能向外界求助最大的困難,是擔心工作或職涯會受影響,或怕會得罪誰。也不知道反應上去會發生什麼事、真的會得到自己想要的嗎?」
「當時我很需要畢業,我大學學費是自己付的,對我來說,只是想要趕快畢業趕快工作,加上我又是插班生,只能跟他(加害人)一起繼續做報告。」
「我很混亂,這讓我沒有辦法求助,再加上我同學都是一組一組,我認識的同學、朋友,也都是經由他認識的。我沒有辦法信任其他人了,當時的感覺是,其他人一定是更相信他的。」
困難4:輿論冷嘲熱諷
在開口求助之前,許多受害者會先觀察別人發聲的結果。特別是有相關新聞時,旁人不經意的評論,或身邊有人說出被性侵的經歷卻遭到冷嘲熱諷,都會讓受害者不敢求助。
「大家會開始檢討批評你,平常的作風也會被檢討,像是會不會跟異性太接近啊,情感關係會不會太複雜啊。這些都跟性侵本身沒有關係,可是它們會影響我要不要說出來。」
「妳開始覺得妳被噤聲,沒有辦法說,當妳想說的時候,又會再吞回去。因為妳不知道對方究竟聽說了什麼?他會怎麼想?他是不是已經覺得妳是一個怎樣的人?」
「老闆會說,妳不要跟我講,妳講了我就要處理,我不知道怎麼處理。然後事情變得非常詭異,就是,妳知道他們都知道,他們卻裝做自己不知道。」
「那是一種很深的孤立感,沒有人跟妳站在一起,妳要怎麼開口?
困難5:通報後二度傷害
根據衛福部通報統計,高達 52% 的性侵害發生在居住處所。再加上超過 7 成的加害者是熟人,導致受害者在私密場合和情境中難以拿到證據,或提出(間接)證據後反被質疑,導致受害者寧願沉默。
「在警察局做筆錄時,警察很聚焦在,妳跟那個男生有沒有情感關係啊,你們有交往嗎,為什麼忍這麼久才出來報警?」
「我覺得很辛苦的是,你要一直證明另外一個人傷害你,一直花時間精力跟金錢,去舉證你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非常累。」
社工、醫護、教師、警察等專業人員,依法在發現性暴力後有責任通報,由此啟動後續一連串的處理程序。
然而受害者在進入程序前,經常還處於身心上的混亂、敏感與脆弱, 程序中的專業人員若不理解這些創傷反應,常會導致再次傷害。
「( 2 個縣市的)社工之間沒有交接好,所以我又要再講一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整個過程都讓我覺得,倖存者很難走完那些歷程,太消耗了,你得付出很多力氣。」
「我去驗傷,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去婦科,有人叫我躺上去內診椅。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就覺得為什麼我腳要張這麼開,全部人盯著妳的私處看。」
即使勇敢開口、堅持到底,後續的司法訴訟和糾紛處理,也常讓受害者的身心狀況每況愈下。
「我有跟媽媽借一些錢來處理這個案件,但這件事情讓我壓力有點大,畢竟要被迫向家人借錢,又會花很長的時間,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告到他。」
「同一時間,你還會看到對方活得好好的、跑來跑去像沒事一樣。只有你一個人要付出很大的成本去長期抗戰。」
關鍵1:信任、聆聽、安全感
當性侵受害者分享事件經歷時,讓他們知道,你相信他們的經歷與感受。別急著幫他做決定、更別責備他(即使是出於擔心)。試著和他並肩面對,讓他有信心開口。
「當一個人告訴你他發生了什麼,他是在把他的信任交給你,這是一個有風險的事,卻又可以帶來很大的力量。你可以先謝謝他願意跟你說,你也可以表達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願意一起找方法。」
「你不一定要陪他做什麼事,但可以讓他知道你在那裡。當他之後想做什麼了,例如採取法律行動,或需要協助、陪伴驗傷時,讓他知道他可以麻煩你、你會陪著他。」
「大家常會說,去看諮商就好、去看身心科吃藥就好,好像陪伴復元都要專業的人才可以做。可是我覺得陪伴不需要資格,唯一需要的就是試著同理對方的感受。」
「其實聽比說更重要,不用著急回應對方,你也可以沉默。感受一下那些靜默,你會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講的是什麼?可能是擔心他,或擔心自己接不住他?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不要急著問為什麼。」
「我覺得有品質的傾聽就是,我看著你的眼睛,然後全神貫注在你身上,這樣對方就會感受到了。傾聽很難,也可以很簡單,只需要你的專注就好。」
關鍵2:正確認識創傷反應
性暴力是對一個人整體自主權的全面性剝奪與衝擊,而不只是某部分的身體傷害。創傷也不一定會隨著時間過去而遞減,反而可能延遲出現,成為強勁的後座力。唯有正確認識創傷反應(創傷知情),才能理解被害人的狀態,真正友善接納。
「我開始睡不著覺,後來我去拿身心科的藥,開始有恐慌症發作。當時男友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我也會抗拒他的碰觸,這部分他也不理解,而這又加深了我的自責。」
「我開始覺得我是零碎的,好像不存在,沒有現實感。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再接受別人的愛,也沒辦法再給予愛了。」
「創傷反應是陸陸續續出現的,我開始覺得別人在看我,開始很在意別人的眼光,因為加害者有跟別人說我們發生關係。我覺得我的人際關係是斷裂的,沒辦法相信任何人。」
「因為我頻繁地尿道發炎,需要去婦科看內診,那個過程很不舒服,我想要請醫生背對著我進行,或至少先跟我說一聲,但我講不出來。我只是腳開開在那裡任人宰割。我沒有辦法講出,關於我的身體不想要被怎麼對待。」
「那就跟生病或骨折一樣,是一個受傷的狀態,需要協助。如果他願意開口告訴你他被性侵了,你不用急著判斷他怎麼了、該怎麼處理,重點是先知道他現在受傷了。」
關鍵3:提供復元的資訊
關心倖存者的親友們, 可以為他們提供相關的身心靈修復管道、鼓勵他們尋求專業協助,但別急著強迫他們採取任何行動(例如報案)。也別妄加判斷他們應該休息多久,因為每個人需要的復元方式和時間都不一樣。
「大家常認為,你去做了心理復健、去吃藥幾個月了,應該夠了吧!然而對倖存者來說,所謂的復元是,他終於可以跟這些評價或眼光相處,而不是像打石膏一樣,時間到就拆掉變好。」
「大家對復元的錯誤想像與期待,會壓迫倖存者,讓他覺得天啊我這麼努力了,怎麼還沒好……我相信很多人其實沒有惡意,只是都太想幫忙了,習慣提出一個對策,然後就想看到事情變好。」
「每個人有自己的治療方法,不一定要報警。有些人可以透過書寫,或像我可能透過諮商,或找朋友說。重點是,試著去相信,相信身邊總會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可以幫你。」
「我覺得有相關經驗的人可以聚集在一起,也許我們就可以討論說,之前的我怎麼樣。雖然前面的路有點不確定,但至少有些人已經走過了。」
關鍵4:別說大環境不友善,先成為那個友善的人
沉默的倖存者很可能還在觀察、惴測身邊人可能的反應,尋找開口的勇氣。評論這些事時(即使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新聞),試著不要責備;有受害者遭到言語霸凌時,也試著發聲制止或澄清,減少大眾的迷思,打造一個求助無畏的友善環境。
「就算我們推出什麼 SOP,強調耐心和同理,但如果你沒有心,或沒有想更認識這個人、善待他,其實也沒什麼用。當然倖存者對這些是很敏感的,如果你只是好奇或關心,而不是想評價或批評,他們也分辨得出來。」
「(性侵發生後)我休學半年,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每天都在家裡寫小說,或是畫畫,企圖把這些都記錄下來。後來我決定跟別人說這件事,因為我好像沒辦法自我釐清一些事,需要藉助大家的力量。」
「後來有些人私訊我,介紹我一些有相關經驗或相關治療經驗的人,也有些人說他可以幫忙,或說我真的很勇敢等等。每次發文前我都覺得世界要毀滅,但有了這些正向回饋,我才想說好像沒那麼可怕、好像可以講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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