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好念書,將來做工人」女兒對工人父親的認同追索/《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
編按:「不好好念書,將來就跟我一樣當黑手!」拖車師傅父親曾對女兒謝嘉心這樣告誡。身為女兒,將這句話深埋內心的謝嘉心,開始以父親的工作和家庭為背景,描繪拖車師傅們的生命歷程和工作經驗。
2010-2014 年間,謝嘉心訪談了近 20 位同為拖車師傅的工人,書寫他們如何走上這條職業道路,並探問:「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引以為豪的技術,足以養活一家子絕活,卻被當作教育兒女的負面教材?」同時也思索,在臺灣,技術的價值真的不如學歷嗎?什麼才是一份「好工作」?
2021 年游擊文化出版《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是謝嘉心改寫 2014 年發表的碩士論文著作。本篇摘自書籍第 6 章〈毋通佮我做仝途〉(臺語,不要跟我做同樣的職業),寫下她的家庭背景,她從對父親工人身分的抗拒,到重新理解。
撰文/謝嘉心
從小學到國中,學校都會發放一張調查表讓學生填寫家庭狀況,內容包含經濟狀況、父母職業、家庭成員等。這張表是學生要帶回家和家長一起完成的,我依稀記得我和父母一起按表格順序,在家庭經濟能力欄位,勾選當時還不太理解的詞彙「小康」,而父親的職業欄,則筆畫簡潔的寫上「工」。
小時對於「工」的想像,是來自雙親的諄諄告誡:「不念書,是要去當黑手嗎?」、「以後就跟爸爸一樣曬太陽」、「想跟爸爸一樣做工嗎?」
父母的教誨,是透過父親的「工人身分」,語帶威脅的要求我和弟弟要在學業上更加努力。尤其是「不好好唸書,將來就做工人」這句話,父母說起時總是慎重,所以我到大學以前,都視為理所當然,從來沒有表示反對,也不曾質疑。
家人之間也從未對此有深入的討論,所以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將來做工人」這句威脅對我起了多大的作用。而關於我和弟弟的唸書表現,說自賣自誇也好,並不需要父母太過擔心,我們考上國立大學,最後也都取得碩士學歷。
我對父親的「工人」印象
父親是小時候的我所能認知到的,形象最清晰的「工人」。每天早上,父親穿著佈滿洗不掉汙漬和細小破洞的牛仔布套裝、套上看起來永遠洗不乾淨的工作靴,7 點左右騎摩托車出門;傍晚 5、6 點返家時,臉時常曬得通紅,也帶回更多的汙漬與汗味。
我升上國中 3 年級後,父親會配合我學校下課時間下班,接送我到補習班。滿身汗味的父親在摩托車前座,總讓坐在後面的我微微抗拒,雙手扶在後面的握把,不接觸前方父親的身體,盡力與他拉開距離。
父親在工作量比較少的時候,會變得脾氣暴躁,跟母親也比較容易起衝突。我也觀察到,家裡總是過得很節儉,除了一臺電視、一臺電腦,基本上沒有什麼娛樂消費。
父親的職業形象、節儉的家庭生活,加上雙親的告誡,讓我從小就把「做工」這條職業道路劃掉。我沒跟別人說過,小時候之所以在父親職業欄,單單寫「工」字,而不是「工人」2 個字,是為了用定義寬泛的稱呼,來模糊父親是「工人」的事實。
大學以後,也許是知道自己已經不太可能從事父親的職業,也可能是叛逆的青春期已過,我對父親工人身分的那種淺淺抗拒,已煙消雲散。大學修讀的社會學,也讓我從職業分類、階級的意義上重新理解「工」這個字。
從社會學中,我看到更多「工人」的定義,也注意到父親語境中的工人,包含各式各樣的涵義,而他對於自身的職業認同也相當複雜。這讓我不禁想深掘,一直以來都稱呼自己為「工人」的父親,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職業身分?
業內專業區分、業外自我貶抑
學術上最粗略的分法,可依「技術含量」不同,將工人分成「技術工人」與「非技術工人」2 種類型,他們的差別來自「勞動行為」的不同。
勞動行為可分「一般勞動」和「特殊勞動」。簡單來說,每位工人都具備有一般勞動力,而有一部分的工人,因為所屬產業的需要,經過長時間訓練和經驗累積後,獲得了從事該產業必須的知識和技術,就會成為特殊勞動工人,也就是所謂的技術工人。
技術工人必須花費更長的時間培養,工作待遇也和非技術工人大不相同。不過,訓練時間也不能完全定義從業者的技術含量(註),事實上,學術的定義和分類,確實不比從業師傅實際體會到的分類更為貼切。
註:美國政治經濟學家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就曾說,「技術」、「非技術」,或者「特殊工人」、「非特殊工人」等分類,並非肯定的。而且技能的等級,也不是從這些稱號就能觀察到的。(引自原著:哈里·布雷弗曼,佚名譯(1988)《勞動與壟斷資本》,谷風出版)
父親面對業外人,會說自己是「做拖板車的」(tsò thua-pán-tshia–ê)、「烏手」(oo-tshiú,黑手);而在業內自我介紹,或是對我和弟弟發出威脅時,則會以「工人」(kang-lâng)、「做工的」(tsò-kang–ê)來稱呼自己的職業。
母親稱父親的職業,則會交錯使用「做拖板車的」、「烏手」、「工人」這幾個詞。對同一職業的不同稱呼,是很有趣的,代表從業者與非從業者在稱謂認知的不同。
深入探究這些詞彙,會發現這當中隱含從業者必須具備的技術條件、工作內容以及社會身分。可以從底下 2 位師傅的詮釋來說明:
父親:黑手就是修理工程的人,負責做這些修理的。早上起來就開始碰油,全身「烏趖趖」(oo-sô-sô,黑漆漆)的啦。
麒仔:師傅是比較高(技術),他們技術比較可以做師傅,工人比較下一點點,真的要比就是這樣。烏手就只是比較黑一點而已,不代表比較差。
麒仔:不認識的,大家都嘛稱呼「師的」(sai--ê,師傅),沒有人會叫「工仔」(kang-á,工人)。像人家要進來修什麼,不是很認識的,都嘛說「師的,我要做什麼」這樣。沒有分說師傅、烏手、工人,我覺得都一樣啦。
在臺灣社會脈絡中,如麒仔所言,「師傅」是一般社會大眾對專門技術持有人的一種代稱;而工人,則是從事製造、加工等二級產業者(無論持有技術與否)的共通自稱;「黑手」則包含工作內容,如汽機車修理、輪船機械等必須接觸鐵鏽、油汙的職業類別。比起工人,特別給人從業環境髒亂、身上沾滿黑色油汙的印象。
許多師傅共同同意的稱呼「工人」,可以讓他們表達自己與士、農、商的差異,呈現他們是「依靠體力勞動換取所得」的群體。
但回到業內,他們卻不會用「工人」來稱呼自己,而會使用能代表技術與經驗的「師傅」(能獨立作業、技術足以指導學徒的有經驗者)、「半桶師」(有技術基礎,但沒有實際在產業中工作過或工作技術尚不足以成為師傅者)等稱呼來辨識差異。
但無論他們有多少叱吒業界的高超技術、歷經多少時光的千錘百鍊,成為了產業中的師傅,在臺灣社會觀感中,仍是雙手油汙、全身汙漬,在黑油及工具機之間穿梭的「工人」印象。
因此,師傅在面對同業或工廠老闆時,儘管都具有一些話語權,但面對社會觀感,也免不了自我妥協。從而在教育子女時出現「自我貶抑」的現象,說出了「不好好念書,就跟我一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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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Chih-Hsuan Wu 攝影;游擊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