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夠可憐可愛懂禮貌,每個人也都有權享有社會保障與尊嚴/《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
助人其實是一種高度個人偏好的事,不過看一個服務遊民的年輕社工寫下的《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會發現當助人工作和個人偏好經常抵觸,會是多高的挑戰。
儘管臺灣有 24 小時的新聞臺、超過 86% 的網路使用族群,我們依然有許多邊緣議題難以被看見,例如街友。仔細想來,這應該是最弔詭的事了,因為你只要坐捷運到萬華,到北車,到淡水,很容易都可以看到這些無家者,相比於那些同樣需要關注卻「看不見的現場」,例如家內暴力、特教學校性侵、安養中心虐待等,「無家」是超級顯眼、很難找藉口說「沒看到」、「不知道」的社會現象。
然而,從社交媒體到報章雜誌,從立法院到政府預算,無家困境都會自動被隱形。如果要說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無家者應該是街頭最顯眼又最無形的大象了吧。
也許因為,人總是傾向於幫助自己認同的人。雖說生命無分貴賤,然無論是捐款還是當志工,總是因為某些人的處境打動了自己、跟自己涉足的領域有關,或出於某種自己做不到的補償心理。想想,為什麼當你有餘力的時候,會選擇捐款給流浪動物而非飢餓的孩子?為什麼去老人中心當志工而不想去假日淨攤?為什麼更願意去了解受暴婦女而非底層勞工?
許多時候,助人並非出於佳惠天下蒼生的道德情操,而是個人生命經驗的折射或偏好。我們心中自有一把尺,用來衡量哪些人想幫,哪些人「下次再說」。
於是總有一群「不討喜」的人,例如受刑人、例如街友,永遠都會「下次再說」。而一旦失去選民、點閱率與捐款人的支持,政客、媒體甚至多數的公益團體自然也就放下了這隻大象。
不過,「討喜」其實也是一種社會資本。能夠成為一個討喜的人,通常是因為我們有機會不斷透過人際互動自我修正,同時有資源連上世界網絡,完成一種社會化的過程──我們知道做什麼會被討厭、如何打扮才能被接受、該怎麼說話別人才聽得進去、選擇什麼樣的職業叫做體面、發什麼樣的貼文可以偽裝成功,不過許多人並沒有這些條件。
曾有一個家暴婦女庇護中心的社工跟我聊過這件事:「受暴婦女都很難相處。」她說得如此直接而唐突,但也很有道理:「許多婦女長期以來經歷的就是權力控制與暴力,在家庭中壓抑隱忍,無處可逃。她們從來沒有經歷過正向的人際互動、從未被肯定,根本不知道怎麼跟別人相處。」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所謂的「問題少年」身上:青少年在成長過程中從未體驗過愛,唯一的學習對象是喝醉就打人的父親,碰到自己無法處理的情緒便也只會動拳頭;或是打出生起便被社會邊緣化的身心障礙者:因為走到哪裡都被否定、被漠視,坐輪椅連公車都會拒載,對世界形成一股長期的憤恨。
集貧病老弱於一身的街友,其貧窮的體現同樣不只在於金錢與物質,還有人際互動與社會網絡。別提手機了,有時就連想把自己弄乾淨都不一定找得到地方洗澡,「討人喜歡」顯然是種奢侈的特質。只可惜人是情感的動物,這也是為什麼公共福利不能交由多數偏好來決定,否則首先犧牲的全都是不討喜的人。
然而社工也是人,社工李佳庭就用 1000 多個日子親身體驗了箇中苦楚,還帶著黑色幽默坦然寫出這些內心的黑暗小劇場──明明做的是助人工作,還要一天到晚被放鳥、被酸、被大吼大叫破口大罵;即使眼前這個人因為一輩子打老婆打小孩被遺棄街頭,即使給他物資還挑三揀四,即使給他錢真的就是拿去買酒,即使幫他找到房子找到工作沒多久又回到街頭……
即使內心已是狂風暴雨,還是力圖專業的完成資源轉介與陪伴輔導,自己還低薪又勞累,連街友都會說「看你們這麼累,我還寧願當街友」(可以揍他嗎)(不行),到底為什麼啊!
因為需要幫助的人,不必是可憐、可愛又可親的完美求助者,因為身而為人該享有的尊嚴與權利(例如居住權),不應該因為你個性好、懂得說謝謝才能享有。「許多受助者都很惹人厭」是長久以來公益團體募款時不會告訴你的小祕密,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捐款人不喜歡」,另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知道「惹人厭不只是個人的事」。
如同李佳庭這樣的社工,是因為不小心(?)強迫自己留在了原地,才得以在這份工作的背後,看清無家的源頭,其實是社會發展的共業。
人會落入無家的狀態有各種可能,街頭的流浪者事實上是社會福利漏洞最具象的體現。做生意失敗的、重大傷病意外的、精神障礙的、家庭劇變妻離子散的、被子女棄養的、老弱貧病找不到工作的,種種難以承受的人生轉折,卻沒有國家網絡接住。想要申請低收入補助,卻因為資格審核嚴苛而被拒;身心障礙明明嚴重到無法工作,醫療認定卻將之排除在外;想找房子、想住社宅,又因為沒有福利身分而遭居住制度排除;想去當個保全、打個零工,又因為沒有住址、沒有體力而被就業市場淘汰。
如此具體的福利破網,如此層層滑坡的人生,社會接不住,國家顧不到,如何還要他們歡喜承受?顯然此時該專注的不是誰比較可愛有禮,而是個人如何在群體與主流之外被擠壓而變形。
人是立體的,是多面而複雜的,也是會改變的,社工與街友皆然。早上就在喝酒的街友,下午可能在烈日下一站幾小時當舉牌工;過去打老婆的中年大叔,青年時期很可能是需要幫助卻無人聞問的無助少年。而許多助人者則是因為留下來,才找到了留下來的理由,他們最終沒有強迫自己喜歡上所有人,卻像李佳庭一樣,在過程中理解了這場無法歸罪於個人的生存遊戲,並且像打怪一樣,終至找到了樂趣與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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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載於 Okapi【太陽之西】專欄,於此收錄於原作者作品集中